姜钰不认得自己。
这个认知忽然让陈弋序有些许沉闷,忽然又转念,这才是姜钰啊。
如从前般的任性娇纵。
陈弋序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女孩虽然是在道歉,但歪着头满不在乎的样子,拧着眉,似乎在挑剔着什么。
完全没有道歉的样子嘛。
陈弋序阅人无数,片刻之间就把姜钰的这些年的情况了然。
一个真正的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很坏的脾气,即便近年吃了些苦头,但打从心里仍然是傲慢无礼的。
她看人的时候,并不是那种习惯性的讨好和小心,也丝毫没有打量评估的意思。
她就只是直愣愣地看过来,一点儿不带掩饰的。
姜钰就是这种人。
她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目光是否会触及旁人的逆鳞,也完全没有功夫去考虑是否会令人不快。
就如同多年前,姜钰轻轻一瞥,将手里的奖学金海报丢给了陈弋序那样。
主席台上,他们并肩而立,他是受资助的贫困优等生,是整个学校里的异类;而她,是代表父亲出席资助典礼的千金小姐。
陈弋序悄悄记住那女孩的名姓——要想不记得,也是很难。
因为姜钰是那么招摇。
她在校服里穿着的红色长裙随着走动而摇曳,无视校规而颇具风情的卷发,十五岁就熟练地翻阅着日系时尚杂志、精通各色装扮而引得众人模仿。
姜钰拥有一锤定音的美貌,那是与很多清水芙蓉相较更显俗气艳丽的类型——其余人是这么挑剔的。但谁也不能否定的是,这种明艳潋滟的类型,就是具备十足的冲击力。
同样出名的,是姜钰的富有和跋扈。
她不谈恋爱,对很多追求者嗤之以鼻,某位三代曾捧了花凑上去搭讪,而姜钰只皱着眉,用天真却很残忍的语气说:“花还行,你就太一般了……和你吃饭太倒胃口了,而我最近恰好不打算减肥。”
姜钰。
姜钰。
陈弋序就这样,在姜钰的故事里念完了自己的中学。
而现在,传说之中的姜钰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不会有错。
那是曾在陈弋序心底投下无数涟漪的人。
一别数年,她的眉眼仍然是那么明艳,星眸闪闪,随手一拨弄的额发,露出光洁又饱满的额头。
她微微一皱眉,用非常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先谈收费,你贵吗?太贵我要换人的。”
陈弋序被她先是问得一愣,却又失笑——她永远学不会婉转和试探。
“收费是要看具体案件难度,姜小姐可以先说说看。”
陈弋序随意地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姜钰——她不过愣神片刻,眼底那抹不快和伤感就尽数按捺。
不会有错的。
她不大高兴。
陈弋序没有催促,也不出声惊扰她,就这样安静地等待。
一隅的安静,仅有钟表走动的声响。陈弋序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发觉她的发丝坠着一颗雨珠,将滴未落,颤颤的。
他竟有伸手接住的冲动。
“我需要前男友支付我的精神损失费,嗯,就是这样。”
姜钰忽地出声,那雨滴彻底滴落,坠入地毯,杳无音信。
一如陈弋序下坠的心情。
不过,陈弋序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极好,不过挑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嗯,你得想点办法,让这笔钱合法落袋,我可不能因为敲诈勒索进去,我还年轻呢。”
姜钰越说越爽快,她这样的貌美,因为拿点钱而被送进橘子可是太亏了。
她说完自己的诉求,又很顺畅地补了一句:“而且我现在没钱,恐怕要事成之后再给你……嗯,你可以按提成来算。”
确认自己的需求已经全部讲述完毕,姜钰才摊摊手,表示到此为止,然后环顾一圈儿,有点不满意地说:“怎么连杯水都没有的。”
陈弋序失笑,道:“稍等。”
因为他素来不喜欢行政或是前台进自己的办公室,所以并未有让礼仪小姐斟茶的习惯。
陈弋序站起身来。
足有一米八八的身高,站起来才显得身材蜂腰长腿,把简单的白衬衣、黑色西装穿得格外优雅。
前男友罗州也穿西装,他人模狗样地去实习,快消品牌的黑西装并不合体,看着就特别像推销的。而面前的男人,是与罗州完全不一样的精气神,整个人都格外的规整,就像是一丝不苟、一路丝毫没有走过弯路的、笔直顺遂的人生。
饶是姜钰这种见惯风雨的人,都要感慨一句,这男人卖相不错——很遗憾,一贯没什么文化的她,想不出来什么太贴切的词汇去形容。
不过,坦白地说,陈律师属于那种气质压倒五官的类型。
打个比方,有的黄毛卖相不错,但整个人气质松垮,就显得格外不耐看。
但陈律师属于另一类。
姜钰第一印象甚至不是什么绝妙的五官,而是深刻、逼人的冷峻气质。
她满意地看着迈开长腿斟茶的律师,心里不由地感慨——虽然她不打算吃这一款,但是搞钱的时候顺便能看看帅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吧。
陈弋序从壁橱里拿出一只玻璃温玉茶杯,接好温水,端过来,并不直接递给姜钰,而是轻轻放在桌边。
姜钰简单道谢,端起来就喝,她挺渴的,半天水米未进,方才又受了冷风和雨水侵袭,现在一杯温暖的姜茶倒是特别落胃。
她和很多人不一样,就爱喝姜茶,最好再来点儿黑糖。
她一饮而尽,空杯递回去,抬眼乜斜一眼。
口中还有没喝完的温水,腮帮子鼓鼓的,仿佛河豚,显得特别好欺负。
陈弋序接过茶杯,摩挲着,把玩之间,依稀还能感觉到姜钰指尖温度。
看着姜钰圆滚滚的脸,陈弋序忽然玩心大起,恶趣味激增。
他慢条斯理地说:“姜小姐,您的诉求,我已经明白了——”
“请恕我直言,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很罕见。首先,在法律上,没有什么谈了恋爱分手就要支付精神损失费的法条支撑。其次,你不能因为自己被甩了就讨要物质补偿,这也不符合约定俗成的道德习惯。
当然了,您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实在是不奇怪了。
毕竟您当年勒索我的时候,语气也是同样的理直气壮、厚颜无耻。”
陈弋序适时后退,意料之中的,姜钰被呛住了,她一口茶水喷出来,整个人咳得五脏六腑全跟着抖,脸憋得通红,眼角似有生理性眼泪溢出,盈盈一闪在睫间。
陈弋序心底微动,抬起手,抽了张纸巾,几乎是魔怔似的,竟然有种想为她拭去眼角泪水的冲动。
然而,刚稳住呼吸的姜钰,抬起头,很迷茫却又笃定地说。
“你、哪位?”
陈弋序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用力地擦拭着手指上刚被溅到的茶汁,直到把如玉的手指擦得微红,这才嫌恶地丢弃废纸,骨节分明的手“卡塔”一声打开名片夹。
干净且甲床修建整齐的手,呈来一张雪色名片。
“陈弋序。”
姜钰十分迷茫地接过名片,看了许久,颠来倒去地想了会儿,说道:“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不然她怎么会毫无印象呢。
陈弋序手指关节一响,含着薄怒起身,他逼近姜钰,把她眼角的眼泪视而不见。
他的眼睛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姜钰。
那是一双蕴藏无限力量的、如同沉默的海洋一般的,眼眸。
里面蕴含的有些许不甘。很明显的,像是迸裂而发的一抹天光,刺眼又格外的记忆犹新。
就像是姜钰幼年时见过的那样——她还记得那是一个天气非常好的午后,阳光斜斜洒下来,姜钰翻墙回到学校,整个人熟练地翻身落地,却看到一个规整穿着校服的男孩。
他正低头看书,听闻动静扬起脸。
他清澈的眼底却是映衬出姜钰的慌张——她认得,这是学校特招来的优等生。
这所私立高中为了彰显自己在体制内教育里同样优秀,特意从各县市挖来了不少优等生,学费全免、各色奖学金无数。而面前的男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气质隽永而沉寂,不讲话,也并不会因为周遭学生的一掷千金而挑一挑眉毛。
那个人,就叫做陈……陈什么序?
姜钰记得当初自己很是看不惯他。
因为他的眼中似乎谁都看不见。
彼时的姜钰,很是恶劣地伸出手,理直气壮道:“喂,给钱。”
当年的他,眼睛里终于多了几分情绪,似有不理解,也有一点儿哄小孩似的顺从。
渐渐与面前这位气质沉静的律师的眉眼重合。
是他?
姜钰起身就想跑。
她最恐惧的莫过于见老同学——此次回家乡,她的三只行李箱里全是撑底气的奢侈品牌,生怕logo不够明显的那种。
而现在,她满脸妆容被淋得稀碎,整个人狼狈不堪。
最重要的是,她竟然露怯了。
姜钰恨不得直接灵魂出窍昏死过去——她竟然在老同学面前显露出来自己缺钱这件事?
“抱歉……我、我、你可能是认错人了。”
姜钰站起身,行动间带了一丝慌乱,急于逃跑,长裙扫过茶盏,叮呤咣啷地碎了一地。
“呃。”
她俯下身,想要伸手去收拾,整个人有些局促,却听到陈弋序噙着一抹寒意,轻道:“不过,作为律师,我会维护当事人的权益——所以,我们可以继续谈一谈。”
“谢谢——啊,也不是。”姜钰组织着语言,却有些词不达意,不禁懊恼地歪歪头。
陈弋序笑一笑,拿出手机道:“留个联系方式。”
姜钰的手机是刚换的国内卡,手忙脚乱地打开网络、登录微信,手机就被冲进来的大量信息给卡顿了片刻。
正要把手机呈过去扫码的姜钰也愣了愣。
尽管陈弋序很有边界感地别过了头,但一眼瞥到的信息,却犹如一记重锤,叩问在他脑海。
那个备注是一颗心形emoji的人,发来的消息是。
“对不起,请原谅我。”
陈弋序的心逐渐沉寂下去。
人的直觉就是这般神奇,不需要多解释什么,陈弋序就知晓,此人就是那位“前男友”。
唯一的问题就是,姜钰本人作何感想。
他仔细看着面前女孩的神色。
她垂睫出神,手却是非常迅速地点掉了未读信息,轻快地说:“扫吧。”
陈弋序心情好了几分。
迄今为止,姜钰还没有改变自己的诉求。
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替姜钰起草好协议书。
[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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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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