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区，B-A23-0017公寓。

程风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手指敲着桌面，他的瞳孔泛着淡淡的蓝光，正看着卡尔斯系统倒数着时间，而桌上还放着昨天的晚餐，到现在一点没动。

11:58

每一秒都在被拉长。

公寓的主人言贺在家时，卡尔斯系统会自动完成每日生物验证。如果他不在，系统会在中午12点发送确认信息，一小时内无应答或验证失败，检查员就会开门检查。而言贺，那个朝九晚九生活规律得像刻尺的ATN员工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至于程风为什么会在这里？几天前，他作为长夜的员工在自由区的海边污染带维修着公司的清理机器人，然后在一阵剧烈的眩晕中，伴随着系统警报声倒了下去。再醒来就在这间公寓里了，那个叫言贺的男人，正用ATN专业的矫正仪调试他身上的连接零件。

他了解的情况是他正由ATN的员工亲自维修——而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这么说吧，ATN是那家专注于仿生人技术的公司，产品从日常服务到政府使用款，甚至连虚拟平台的外设，他们的产品几乎占据了所有市场。路上能见到的仿生人基本上都来自于这家公司。不过他们的产品价格昂贵，而程风所在的长夜科技做的东西，一部分就是做他们的仿款零件。毕竟自由区大部分ATN的货都是旧城区淘汰下来的，替换件太贵了，能用就行，谁在意是正版还是仿款。另一部分就是做义体，新城和旧城的人都不太用得上，更何况他们因为生活条件还算不错，反而信奉人体完整才是更加尊贵的可笑理论。而自由区污染严重，如果没有义体，那些残缺的人无法正常生活。毕竟对他们来说能像个正常人行动才有生存下去的资格。

直到他后来看到老板与言贺会面，才意识到公司与ATN的人存在私下的合作，而他的义体调整大概率就是合作的一部分。

老板让他安心待着，可现在他怎么安的下心。虽然零件都已经由长夜的仿款换成了ATN高端货，但此刻需要认证的是生物信息，如果言贺失踪了，那他这个从自由区来的义体人大概率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12:55

咚咚咚。

他正盘算着从工具间后门逃走，虽然对这里的路线完全不清楚，但现在留下来太危险了。此刻意识被敲门声拽了回来，打开监控，外面站着的不是那个总满脸疲惫的言贺，也不是检察员。

监控中的男人穿着深色大衣，领带上精致的领饰泛着冷光，温文尔雅的高贵样子与旧城区格格不入。

是赵闻道……他怎么会来这里。

程风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行动了起来。他不由自主的走过去拉开了门，目光本应该习惯性的向下看，但此刻却忍不住看向了眼前的人。

他们现实中其实只在旧城区见过一面，那时眼前的人任由他牵着走过长街。而他的那双眼睛——那双沉浸在黑暗里，需要通过他人去描述世界色彩的眼睛，此时正带着惊讶看了过来。

他……能看见了？

这瞬间程风失去所有的思考能力。他曾接下不少维修的私单，甚至签下那份遗体捐赠协议，就为了凑够积分，想送给对方一双能看见现实的义眼。

几秒钟的沉默对视，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你好，我是言贺的同事。你是……他男朋友？”赵闻道的声音不像之前他们一起玩的时候那样温和带着笑意，而是在虚拟世界初遇时的礼貌性疏离。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又自然地扫过他身后，似乎在思考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言贺的同事？程风猛地想起，赵闻道是ATN的继承人。也是……他以为我是谁？言贺的……男朋友？想到这程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人对他而言是曾经盲眼的神明，他只是自由区的老鼠。而现在他能看到了，程风只能看到眼前人的眼睛映照出自己狼狈不堪。“我是他的朋友，他一整天都没有回家了，是公司里出了什么事吗？”程风回避着他的视线，侧身指了指远处的巡视车，“还有几分钟检查员就要上门了，他还没有验证……”感觉越说自己的嫌疑越大，立刻停了下来。

“朋友？”赵闻道很明显不相信他的话，毕竟按他刚才所说的，能在主人不在时待在这公寓里等一天的朋友，听上去太微妙了。“我从来没听言贺提起过……他昨天突然向公司提交了离职申请，我来是想问问发生了什么，或者，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

“离职？这不可能。”程风下意识的否定，老板邀请过言贺加入长夜，但都被拒绝了，他怎么会离职？

“稍等，我找人查一下他最后的活动轨迹。”赵闻道转过身抬起手腕，在个人终端上联系着什么人。

他转身后，程风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里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束花。

那是一束亮黄的向日葵。在这种生态崩溃的年代，花是绝对的奢侈品。只有新城区的生物园，或者某些家族的温室里才可能有这种脆弱的生命。程风正盯着花出神，眼前人的一句话把他拉了回来。

“公司那边查过了，他是远程提交的离职申请，而且他的健康手环信号位置显示就是在公寓里。”话音刚落，客厅中央弹出红色的全息警告。

【居民言贺（ID-B-A23-7341）未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生物特征验证！安全协议启动！】

街道上的巡视车开了过来，一名检查员带着两个身穿制服的仿生人走下车。检查员抬起扫描仪，例行公事地对着挡在门口的赵闻道的眼睛照了一下，仪器发出错误提示音。她疑惑地抬起头：“先生，你的虹膜信息没有录入系统库？”

赵闻道抬起手腕打开个人终端，身份码瞬间弹出。“昨天刚做了手术，信息还没来得及更新录入系统。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检查员扫描了身份码，当验证信息弹出时，她的表情管理出现了一瞬间的失控，那是底层执法人员突然上层人物时的无措。她脸上的疑惑迅速收敛，换上谦卑的表情，声音也放低了些。“原来是赵先生，抱歉耽误您时间了，新的信息录入确实需要一点流程。”她立刻侧身用一些共同话题来拉近距离，指了指仿生人：“您看，我们已经在使用ATN最新的J12了，同事们反馈都说非常好用。”

赵闻道扫了眼那两个仿生人，点了点头：“嗯，这间公寓的主人也参与了这款的核心研发，我今天来就是来找他的。”

在两人交涉间，程风已经悄无声息地去到了工具间的门口。门还没打开，两个红色的光点已经照到了门上，身后的仿生人的枪口锁定过来。他抬起手故作轻松的转身，迎着激光重新走回门口。

检查员看他走了出来，刚抬起的脚又退了回去，手中的扫描仪对准了他的眼睛。

嘀——

仪器发出与刚才相同的错误提示音。

“你也没有录入？”

程风的心沉了下去，这段时间他都没出过这间公寓，不知道昏迷后有多少部件被替换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赵闻道。荒谬的期待着对方能像之前游戏里一样和他打配合，但明显这绝无可能。避开检查员的目光，他低头说：“我是仿生人。”

“仿生人？”检查员显然不信，她身旁的仿生人眼中射出扫描光束，不到一秒验证声响起：“未检索到备案信息，非在册仿生人单位。未检查到生物信息，请重新核查身份。”

检查员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既不是仿生人，也被检测为非人类，看来是高度义体化了：“看看你的卡尔斯系统。”

程风认命地抬起手腕点开了个人终端。脑中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救援单位将于180秒后抵达。现在启动身体临时管控协议。」

声音落下的瞬间，程风感觉自己像被从驾驶座猛地扔进了后备箱。视觉还在，听觉也在，但他成了被隔绝在外的旁观者。他看到自己慵懒地倚靠在门框上，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不受控制地伸向赵闻道，指尖轻柔地滑过那昂贵的领带。

不……

“居然冒充仿生人……”检查员扫了一下，眼睛瞬间瞪大，“不对！怎么是污染区来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抗议被囚禁在意识中，一个字也喊不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脸上露出轻浮的微笑，听着那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暧昧语调从嘴里钻出来：“就在昨晚我和言贺先生约好了……不过他不在家。定金交了服务还没做，这可真是……但是在这等这么久的时间还是需要付费嘛，您说是不是？”

不要这样做……

检查员挑了下眉，轻啧一声，眼里警惕化为鄙夷，这种事情在旧城区显然很常见。

而赵闻道抓住抚在胸口的手用力的甩开，眼中刚刚还存有的那丝微妙情绪顷刻间消散。他的眼睛睁大，胸口起伏着，震惊又愤怒。

程风的身体上前一步，手臂极其自然的绕过赵闻道的肩膀，看上去像是环抱上了他，却从他身后捞起那束向日葵。赵闻道再次后退的瞬间，花从手中被抢了过去。

“这位先生，”程风指尖抚摸着花瓣，斜着眼睛在赵闻道身上从上到下扫视着，“居然带花给这里的主人，看来你们的关系也不简单嘛。你是送给他的吗？那……给他的花拿来我这边抵账也是可以的。你应该……不介意吧？”话音未落，他抬起手腕，个人终端亮起碰上了赵闻道的终端。“这是我的身份信息，有需要可以联系我。”紧接着，他转向一旁脸色铁青的检查员，语气变得更加油滑：“长官需要吗？我们不止有专为男士服务的人，像您这样的女士，我们也有合适的……”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快滚！”检查员嫌恶地别开脸，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脏了眼睛。

程风耸了耸肩，却依旧一副轻佻的样子笑着。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越野车开过来停在了公寓门口。驾驶座上是一头红色长发的女人，五官明艳，皮夹克下是镂空的紧身裙。她冲着程风大喊：“我来晚了，今天那客人太折腾了，你这边怎么样？”

程风拿着那束向日葵几步走上车坐进了副驾驶，“白跑一趟。”他应着随手关上了车门，伏在车窗上扬了扬手中那束花，对着僵立在原地的赵闻道露出了一个笑容。“再见了，记得联系我~”

车窗升起，黑色越野车驶离了这里。后视镜里，赵闻道的身影迅速变小，同那件深色大衣一起融成一个模糊的点。

等车开到旧城区和自由区的边界附近，远处无数的房屋如同发光的菌群从边界线上朝视野尽头铺开，更远处的地平线上泛着光，那里是艾特琳海，也是程风当时去维修机器人的地方。成排的黑鸟落在巨大的广告牌顶，上面霓虹管线绕成“自由世界”像是在欢迎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