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开出安检后，长夜的大型接驳车已经等在门口，越野车直接从敞开的后车门开进去停下，身后的门缓缓关上。

红发女人没有看他一眼，率先下来朝接驳车里的虚拟舱走过去躺下闭上眼，毕竟从安检口开往长夜所在的水上浮岛还要一小时。

车里逆着光走过来的是程风的老朋友卢恩，以前两人算是研发组里的关系不错的，只不过后来程风自愿下调去了维修组，很少再碰面了。

“嚯，你这身看着就很贵啊，小程，这次实验你算是赚大了。”卢恩打开车门，见程风一直没动也没说话，哦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才侧头低声说，“白老师，我这边已经接到了程风，你们那边可以关掉控制器了。”

控制器？程风心中冷笑着，感受着自己能控制的身体，暴怒的起身推开卢恩将他抵在车壁上，“我身上改了些什么？？我从昏迷里醒来后就在旧城区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你知道我被控制着做了些什么吗？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卢恩抬起手，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只有重新见到朋友的欣喜，即使被重压呼吸不畅也笑着迎上他的眼睛：“两年不见，你脾气变得这么大。看来ATN的东西是有些说法，你也和他们那些旧城区的人一样了吗？这样对你的老朋友。”

“呵……”程风的身体有些颤抖，手却松开了一些。想到刚才在赵闻道眼前的样子，他之前就当过骗子了，现在又在他面前是这副模样，现实里到底有什么理由再去接近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是两年，我才醒来不到几天。”

“还记得你之前签过的自愿捐赠遗体吗？公司让你重新活了过来，你算是实验成功的第一个例子，等下到公司了老板和白老师会见你。”卢恩绕着他转了一圈，像是在欣赏他们过去拆解过的那些ATN的新型仿生人。“快说说，重新活过来是什么感觉，之前的记忆有缺失吗？现在的身体控制度怎么样？”

“我死了？”程风的确签订过那个捐赠协议。那段为了凑积分买义眼而签下协议的回忆像刀，在两年后的今天重新割开了他。对方明确说过不需要义眼，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去做这些，现在想来的确很可笑。“所以我是人还是机器？”他看着卢恩沉默而渴求的看着自己，知道必须要先回答他的那些问题，“暂时没有发现残缺，控制度，呵，公司比我更会控制。”

卢恩楞了一下，扭着眉笑了声，拍着他的肩膀说：“看来公司的新技术的确不错，你的嘴皮子和以前一样。”说完揽着他的肩膀走到前面的沙发椅上坐下，“你……至少在我们看来是人类，你有人的记忆，人的情感，没发现吗？那些机器可做不到这么真实。要我说，那些在墨菲斯上想通过上传意识转生，然后自杀的人才是最蠢的。哦说这个你应该还不知道，最近两年墨菲斯的用户越来越多过激的人。我记得当时你也玩吧，还跟虚拟网络上的人谈恋爱……”看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这才转开话头，“就是那个可以选择模拟用户行为生成AI的功能，有些人真把它当成了灵魂意识。”说完指了指那个虚拟仓的红发女人，“看，重度用户，太过沉迷虚拟世界了。”

接驳车颠簸了一下，他沉默着从越野车上把向日葵拿下来时，花束撞向他的胸口，其中一朵折断了，脆弱得如同他此刻的处境。

两年。

世界天翻地覆，唯有怀里这束抢来的向日葵，是连接那个断点的的浮木。他为什么要送花给言贺？难道是因为离开的这两年他喜欢上别人？可为什么偏偏还是向日葵？无数混乱的念头翻滚，最终都变成偏执的动作——得留住它。

他猛地抬起头，打断还在介绍情况的卢恩：“这花……有没有办法，让它不要那么快枯萎？”说完自己都愣了下。

“啊？”卢恩像是被这个突然的问题打的措手不及，“花？居然是花？你去新城抢劫了？不应当啊，我们这个身份也去不了新城。不过车上最近更新了设备还真有办法……”说完从他手中接过花，拿到了虚拟仓后半人高的白箱前，将花束放了进去，甚至帮忙理了下折断的地方让它们合好。然后在空中划几下，十秒后再打开时，花的表面已经镀上了层透明的膜。“看，这个东西防污染，你回家，哦不你现在被安排住的地方在公司新的浮岛下。我现在已经不是研发组成员了，也去了新浮岛的项目。”

“谢谢。”程风没有再听他说些什么，接过花看的出神，为什么要送别人向日葵……他现在就想去质问赵闻道，但现在的自己要以什么身份质问？“现在还有设备能登录墨菲斯平台吗？我想上去看看。”

“你，啧……”卢恩看了眼车内唯一的虚拟仓，“她那个是申请这次接驳才带上的，你要玩的话已经不能用普通人的方式登录了。控制权限在白老师那边，从那边获得权限后才能开启自主控制接口。”

听到这些，程风抱着花靠在窗边，眼神空洞地看向外面。与他记忆中的样子相比，这里似乎更加拥挤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建筑层层叠叠，像疯长的金属矿。

街道看上去干净了许多。他看到了带着长夜标识的清理机器人如同蚂蚁在角落穿行。他曾亲手拆解维修它们的早期版本，如今却像个外来客审视着这些更高效灵活的后代。

楼宇间的霓虹色彩不再是长夜的义体广告，而是各种虚拟偶像和游戏宣传片，角标上墨菲斯平台的蒲公英标志无处不在。路旁租售虚拟体验设备的店铺门口人很多，头戴式设备的价格已经不像他买时那样昂贵。

它们像糖果一样被堆叠着贩卖，当然橱窗里主要展示的是更新的全身穿戴设备。而红发女人使用的那种沉浸式虚拟仓的广告悬浮在半空，显然那种在自由区昂贵且稀有。

原来，他沉睡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似乎急切地想要钻入另一个世界。

零星有一些店铺挂着长夜的二手义肢，那些他曾参与仿制开发的零件，如今被打上经济实惠的标签等待下一个主人。长夜的产品对于旧城区的人是相当便宜，但对于自由区更边缘的人，别人淘汰下来的才是最优解。

路过广场时，他看到一辆画着风帆的大型车从海边与他们相对开来，那是方舟号的移动摊位。里面是从遥远海域捕获的污染度较低的海产，他们上岸是用这些换各种新型设备和零件。至于程风这么了解……是因为以前他也换过一条黄蓝条纹的鱼，只是养到第八天就死掉了，从此他再也没来换活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接驳车顿了一下开始减速，切换成水上模式开向远处广阔的水域，那里是长夜科技的水上浮岛。

而他身边带着简易虚拟设备的卢恩也感应到了这个动静，虽然才吐槽过太多人沉迷虚拟世界，他自己却也同样也是使用者。他取下头上的设备转身看向窗外：“到了，最近海面上涨的不太多，公司的位置也没怎么变动。”

接驳车在主浮岛的停泊区打开了侧边车厢门，熟悉的海浪声袭来，这是自由区特有的野蛮喧嚣。直立于海中的起吊机像多足海怪稳稳地将货船上的材料抓起放到卸货区。

卢恩在他身边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回到主场般的惬意：“最近和方舟号的合作越来越多，再过几年可能他们的一号合作商不再是ATN了。”

程风没有应答，目光扫过那些在钢架间穿梭的搬运机。被卢恩领着走向厂区中间的下沉广场，这里再往下走是生活区，与记忆中的样子不同，这里曾经只有少部分研发人员住在这里，而现在好像扩大了不少。

“还记得吗？以前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就住在这。”卢恩一路上像个导游，指着翻新后的住宿区通道说：“认不出来了吧，现在这里扩建了很多。毕竟旧城区的市场与两年前不同，现在长夜的产品在那边开始受欢迎了。”他领着程风穿过住宿长廊，走到电梯门前。现在是白天，两侧的透窗还能能看到浅水区海底的样貌。水中粉色的水母缓慢的浮起，头顶黄色的光点有规律的闪烁着。“w12深水清理机，浮岛下洋流带来的垃圾全靠它们处理。”

电梯门打开，卢恩看着按钮上的绿色光带，听到验证成功的声音，才按下前往负5层的按钮。

井壁最初几秒是透明的，能看到浮岛底部的结构以及更远处幽暗的海水。但很快，光明被迅速抽离，只剩下吞噬一切的黑暗。

到了更深的水下，这里是一条建在海床上的透明通道。阳光已经无法照亮这里，当他们踏入其中，通道接口处的白色灯带渐次亮起。抬头往上看是遮蔽了天光的主浮岛底部，通道连向头顶另一个小一些的浮岛底部。卢恩看出他的好奇，低声说：“这个浮岛的上面是新产品的展厅和学习室，公司这两年搞的门面，不错吧？”

“变化很大。”程风简明的回道。如果是以前，他肯定会乐于看到这些改变，毕竟在这里他工作了很久。如果按他说的自己当初是死掉了，那这是否能算他干了一辈子的地方。不过现在，他只想先搞清楚自己身上的事情。

他们到达小浮岛的底部紧闭的金属门前，卢恩再次看向门上的绿色光带。验证通过后，门缓缓开启，里面是一间间带着编号的房间，间隔不一，明显里面的空间大小不一致。

来到302号房间门口，卢恩停在这里，脸上的笑容早已收敛，他指着前方白光照亮的地方，“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他们在103，你把花给我吧，进那个房间需要清理，外面带来的东西都不能随意带进去。等会你们聊完再来我这拿？”

程风垂下眼扫视了一下空荡的走廊，将花递到他手中，又看了下门牌号，开口问：“我还是人类吧？”

“是。”这次卢恩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程风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他抬头看了下头顶的灯，好像将压在身上最重的东西卸下来了，叹了口气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