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间圆月高悬,月光缕缕,落在虫叫嘶鸣的庭院间,也落在窗纸间两道飘渺的身影上。
久坐两个时辰,陆寒雨终于忍不住,锤了锤酸痛的背脊。
而她的对面,盘腿在地的白胡子老者也长舒一口气,放下画笔。
“公子,您的画像已好,还请观瞻”。
说罢,老者妥帖地将画递了上来。
陆寒雨看着画,神情有些恍惚。
神志逐渐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那是个桃花灼灼的季节,亦是在一个火光飘渺的夜,亦是在院外那株桃花树前。
一个八岁孩童着一身粉色衣裳,盘着双丫髻,乖巧地坐在画师前。
那时,阿父、阿母、表兄还有街巷邻里都还活着,好好地活着,满脸笑意地围着她。
而女孩也眨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起来乖巧得很,可趁几人调笑逗趣间,女孩眼珠子溜溜一转,竟低头偷饮了一口袖中的桃花酿。
画师看着她的小动作,也有些无奈摇摇头,轻笑而过。
可女孩毕竟只是一个黄发小儿,不胜酒力,很快脸上便升起了两团红霞。
可自己毫无发觉。
“呀!怎么身上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知何时,表兄突然出现在身后,将她吓得险些蹦起来。
“表兄!”
女孩气得直跳起来追着表兄打,众人也宠溺地望着两个孩子,一阵风吹过,无数粉红花瓣渐渐将画面掩埋。
“公子?”
“公子!?”
蓦地,陆寒雨的神志突然抽离回来。
“公子,此画如何?”
“甚好”。
她面上带了些梦魇的迷茫,手指轻揉额尖,肌肤下似有一根筋在隐隐作痛。
“好,既如此,那老夫便将你的卷宗画像都递交给照磨所”。
“好,今日麻烦你了”。
“不必道谢,份内之事罢了。告辞”。
大殷朝律法规定,凡入朝为官或为朝廷驱使之人,需得完善户籍,递交画像,这些经过照磨所的核实后,都要进行封存。
前些年因为战火频繁,天下大乱,许多人的卷宗画像都不知所踪,这才颁布了此条律法。
……
片刻后,府内另一处宽阔的院落内。
“大人,这便是那陆寒雨的画像”。
宋淮云放下手中的药碗,药水乌黑、荡起涟漪,映出一双微簇的凤眼。
他略瞥一眼画像。
“咳咳咳……”
“将画像上的疤痕擦去,再临摹一份,一份送去照磨所,一份送给贵妃”。
“是”。
青衣欲走,可看着宋淮云病弱苦痛的模样,还是斗胆僭越,将木桁上的长袍取下,披在他身上。
“大人!你今日早些歇息吧,属下……属下定会竭尽全力”。
宋淮云有些意外抬头,眼角殷红的双瞳顷刻透出冰冷,转而又化为淡漠。
“为陛下分忧,岂能偷闲”。
他声音很轻,可落在青衣耳中,却如同犬兔面对龙吟虎啸,威压凌厉。
青衣不敢看他,只觉得呼吸一滞,迅速垂下头。
“大人,是属下僭越了”。
“退下吧”。
“是”。
一阵关门声后,屋内重归寂静,只有翻书声还在不停响动,直至夜半更深。
虫鸣也渐渐停歇,一树枯黄陷入沉寂,可突然。
“啪嗒!”
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碎在地。
渐渐地,某种香气缱绻升起,一阵风吹过,香气在湖水上弥散开来,也渐渐裹入湖边掠过的雪白衣裳里。
只见那白履片刻停滞,随即便循着香气,朝着桃树一步步而来。
缓步慢行,站立,抬头。
月光倾落在满目的金黄里,簌簌作响,纷纷扬扬。
可这些,似乎都未曾吵醒那个树干上蜷缩的身影,口中似乎还在喃喃呓语。
只是他听不清。
宋淮云弯下身子,将地上掉落的面具捡起,轻轻拂去上去的尘土。
“阿娘……阿雾……”。
陆寒雨眼角含泪,双脸通红,堕入梦魇,未曾发觉身边一个东西无声无息被放下。
桃香幽幽,旧梦连连。
……
第二日,陆寒雨用过饭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宫内,马车晃悠悠、大摇大摆地行过街巷。
百姓交头接耳,目光艳羡。
不过一夜,陆寒雨已成为这殷都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横空出世,深受皇恩,身世成谜。
可无人知晓,所谓皇恩,也只是赐他她在皇宫外养鹰罢了,无官职,无权利,只是赏些钱财。
殷人尚武,亦慕强,驯鹰之技,本是雾族人的传统,可如今殷人一统天下,也想将这独门技艺征服。
让这片土地彻底臣服,万众归心。
可这次,竟让她截了胡。
进入宫门,便有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领着陆寒雨往后宫而去。
小太监一路疾行,一边擦着汗,一边回头谨慎地看她是否跟上,眼看着似乎就快哭出来了。
陆寒雨不禁察觉几分奇怪,正想开口问。
“公子,且再快些吧!贵妃娘娘已经…已经不行了!”
小太监声音颤抖,转过来的脸早已涕泪横流,步伐愈发急促。
贵妃不行了?还要见她?为何?
二人穿过漫长的连廊,绕过回环曲折,一座恢宏的大殿出现在眼前。
一股浓郁的药香从面前宫殿中四泄。
数个行色匆忙的小宫女进进出出,手中还端着一个个铜盆。
她余光一瞥,心里没由来得一惊。
其中是一汪汪泡着红布的血水。
这时,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宫女提裙摆跑出,双眼通红。
朝她而来。
“公子,你快进去吧,贵妃娘娘等待良久了”。
珍贵妃,姓祝,名椒花,坊间都传,她生得花容月貌,明眸善睐,性情还十分温顺。
容貌堪比洛神,仙姿绰约。品性堪比文德皇后,贤德非常。
民间都传,贵妃与陛下,乃是雾殷两族联姻的典范,永结两族之亲。
可她同这位娘娘从未有任何交集。
陆寒雨跟着小宫女一步步踏入储秀宫,宫殿典雅,藏书丰富,可见是经过主人精心布置的。
只是四面都有黑色纱帘放下,烛火稀疏,光影黯淡,再加上一股更加冲鼻的草药味。
这俨然是一座活坟!
一种压抑、窒息涌上来。
陆寒雨的眉头微皱,可还是忍下。
“你们退下吧,言奴,你在门口候着”。
这时,黑色的帘帐后传出嘶哑虚弱的女声。
几个侍女追随一个年长的嬷嬷一并退出,昏暗的屋舍内瞬间堕入寂静。
“不知贵妃娘娘唤草民来此有何吩咐?”
陆寒雨率先打破寂静。
黑纱后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她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残影,匍匐在床侧。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今日就是想请你来陪我说说话。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
故人?
陆寒雨有些惊讶抬头。
“草民忻县人士”。
“忻县……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那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还好吗?
她心上不由得刺痛。
“云游四海,倒也安逸”。
“是吗?那便好,咳咳咳……”。
“本宫这一辈子,慈悲为怀,与人为善,连一只蚂蚁都不曾害过,可年少时,唯有一件事做错过,如若是你,你觉得本宫如何?”
“贵妃娘娘说笑了,草民岂有资格置喙”。
“无碍,不过是你我闲聊罢了,何至于如此严肃”。
“那草民便僭越了。这天下阴阳有界,善恶有报。善有善过,恶业亦会有报,二者不可混淆”。
“善恶有报,善恶有报……是啊”。
“咳咳……”。
突然,珍贵妃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又吐在了手帕上。
她看着手帕上赤红的血斑,缓缓笑开。
这……就是报应吧。
被殷帝强娶为妃,满门被灭,病入膏肓。
“我曾对不起一人,是我的至交好友。
陆寒雨听着这话,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可那时的我,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竟亲手将她一人抛下……咳咳咳”。
珍贵妃的话语愈发急促,咳嗽也震耳欲聋。
这一刻,陆寒雨只觉脊骨似乎被寒冰冻上,她看着那道黑纱,那个身影,似乎无比熟悉……
是她?难道,真的是她?!
脑海里的巨浪已经迫使她飞快地掀开了帘子。
帘中人也同时抬起头,二人目光交汇。
摇动的烛火下,一双杏眼已然枯槁塌陷,只是眼角那颗红痣依旧灼眼。
她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
“阿雾,良久未见”。
纵使陆寒雨想了无数种二人见面的场景,可这一幕,依旧让她定在原地。
片刻后,神志逐渐恢复,她声音无比冰冷。
“你找我来,究竟为何?”
“阿雾,真的对不起,这句话,迟了太久”。
两滴泪从珍贵妃眼角掉落,带着绝望。
可陆寒雨看着她眼角的泪,心中却是更加厌恶。
那个大雨夜,殷军攻城前,她也曾恳求过这位贵妃娘娘,带她们一起走。
可整整一夜,她敲了整整一夜,都换不来他们一家人一丝怜悯。
那夜的门缝中,她分明看见了她的裙摆一划而过。
后来的她始终想不明白,他们祖上便是世交,甚至在她家药铺困难时,还颇多接济,为何,他们能那样狠心。
今日她才知晓,竟是所谓“嫉妒”。
那时的她,还傻乎乎地喊她“姚姐姐”,喊了整整8年。
而如今,这位“姚姐姐”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大殷的贵妃,荣华富贵,阖家安乐了一辈子。
在死前,又想弥补遗憾。
她真是一点都没变,一直这样自私。
可偏偏还有几丝少得可怜的良心。
可她,偏不让她如意。
“你我之间,那一夜后便是陌路”。
说罢,陆寒雨果决掀帘而出,走得飞快。
“阿雾!那是陆南风的孩子!”
身后传来竭力的呼喊。
蓦地,陆寒雨顿在原地,袖中的手攥得生疼。
果然,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这些年,她分明丝毫未变。
“央儿是你表哥唯一的血脉,我已得到报应,怕是活不过今夜了”。
“可她从出生以来就吃尽苦楚,待我死后,她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求你,带她去找南风”。
说着,贵妃嘴角又有血涌出,一滴滴落在铜盆的水里,绽开丝丝缕缕。
陆寒雨牙关紧闭。
“姚温岭,你真是好生算计。”
“阿雾——”。
“你住口!”
陆寒雨气势汹汹上前,一把踢开床边的铜盆,顷刻间,血水四溅。
她将贵妃的衣襟攥在手里,四目相对,眼里是滚烫烧人的恨。
“恩将仇报,抛夫弃子,承欢仇人!桩桩件件,桩桩件件,你也配同我讲亲情!你不怕我亲手剐了你的种!”
蓦地,面前虚弱的人突然笑了。
苦涩无比,从前的一切怎由得她选择,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阿雾,我是有苦衷的,这些实非我所愿。可我只求你,救救央儿”。
那人猎鹰大会上,姜雾救了那名女子,那便说明,她还是心软的。
可陆寒雨并未如她想象得一般跳脚。
而是迅速收拢情绪,一把松开她,眼神讥讽非常。
“贵妃娘娘,这个世道,饿死一个孩子并不稀少。除非,他值得利用”。
贵妃一时间跌落回床侧,呆望着地上蔓延的血水,缓缓开口。
“你想要什么?”
“贵妃引荐,入朝为官。娘娘,您大可细细思量,寒雨回去等您的消息”。
说罢,她果断拂袖离开。
徒留一室腥气。
架空朝代,私设如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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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梦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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