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了,不要走了。
是谁在哀求。
不要走了,不要走了。
是谁在告诫。
阿适不满地撅起嘴,埋怨着“都说了坊主你不要理他。”
阿度低垂眉眼,劝告着“沾染无益,请坊主三思。
要去何处,白乘归茫然地张望,风拉住衣带,雾绊住脚步。
停下!停下!
如同惊雷一般威严的警示。
可是悄然冒出的声音。
往那儿去。
如呓语般的话,像蜉蝣一样渺小。
心却动了,像是得到指令一般,不顾一切的奔赴。
往那儿去。
白乘归走起来,跑起来。
往雾的深处去。
原来雾的后面是无边无际的悬崖。
他落了下去。
自梦中惊醒。
长发散落在床铺上,白乘归缓缓坐起,伸手按住还在惊慌跳动的心。
细微的声响惊动了外间的人,阿适走进来燃起灯,为他倒了一杯冷茶。
“坊主,您梦魇了?”
“嗯。”他疲惫地应了一声,饮尽茶水。
阿适仔细地为他披上外衣,擦去额头的汗,“要是善姐姐在就好了,她肯定有办法。”
“办法?”
“对呀,坊主突然梦魇,肯定是因为暗室的那两个人。”阿适突然靠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可是听说了,年前那场大雪死了不少人,听说都是因为谢家为非作歹惹怒了天神,那些冤死的人在纠缠他们,伺机报仇呢!坊主肯定是被他们身上的鬼魂冲撞了,善姐姐懂得那么多,肯定知道驱邪的法子。”
白乘归听了,皱起眉训斥他“胡言乱语,该让阿度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谨言慎行。”
“哎呀,我就说说嘛,其实我也是不信的。”阿适吐吐舌头,“谢家的那个逐秋也不像坏人。”
这俩都是半大孩子,倒是玩到一块去了。
阿适、阿度都是母亲为他精心挑选的侍童,年纪比白乘归还小上几岁。
阿度聪慧谨慎,做事周全。阿适则完全不同,他活泼好动,用母亲的话说,白乘归的性子太过沉闷,过刚易折,养个阿适正好挑动一下这湖死水。
这段时日一直都是阿适在照顾谢晖二人,逐秋也不过是个孩子,两人脾气倒是相合。
那日夜聊后,阿度不愿白乘归和谢家走得太近,于是打发了阿适回来,自己亲自去盯着危险分子。
“三人成虎,不要轻信。”白乘归伸手摸摸阿适的头,“和阿度相处这么多年,怎么还不如和那逐秋相处几天?”
“唉呀,坊主,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度就是个一板一眼的老夫子,哪有和逐秋好玩,逐秋可厉害了,上山爬树、下河摸鱼,就没有他不会的!”阿适眼珠子乱转,嘻笑着“这叫什么,嗯,一见如故!”
不知是谢晖受伤无力管束侍卫还是故意想让逐秋与桃李酒坊拉近些关系,两个孩子天天在酒坊上上下下追逐打闹,倒真的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少年友情。
只是……一见如故么?
白乘归把这几个字磨碎在齿间。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坊主你再睡会儿吧。”阿适服侍他躺下,为他掖好被角。
室,又暗了下来。
凌霜的梅在风雪中颤抖着枝叶,月色下的琼花凝结着雨露。
最后转身时,总是落入漆黑的眼睛。
一点一滴,什么汇聚成涓涓细流,随着时间堆叠成酝,只要等到那一转而适的契机,就会酿成浓厚的酒。
足以醉倒路过的人。
浅浅的酒盏倒映着素晖。
那不是一见如故。
白乘归眉头微颦,按住自己的胸口,似乎要压住什么难解的答案。
可是,如此直白的谜底,已经无需人去猜。
那是。
那是
一见……钟情。
完了。
白乘归的心随着两个字的揭晓逐渐停滞,像是被冰霜冻住。
完了。
终究踏入了深渊。
不知是哪位圣人曾经说过,想要除去荒芜田地上的野草,就要用禾苗去占据它。
春日繁忙的杂务是最好的药,足以治疗一个坠落的人。
白乘归从未如此感谢坊主凌乱的桌案,让他无暇再去思考不该有的悸动。
可是早已在酒神面前过了明路的丝线,总会将人牵向必然的结局。
在暗沉的夜里,提着灯笼的白乘归与谢晖再一次相遇。
“谢公子。”白乘归沉默一瞬,择了一个妥当的开头。
谢晖弯起嘴角,不知为何,他总是如此不吝地将自己的笑容展露“我以为现在,我与白坊主还算朋友。”
白乘归没有应和,像是早已忘掉了那夜的趣闻。
“嗯,酒仙和神仙状元算是相识了,可是你我尚且陌生,”谢晖了然一般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向他走来“如今我应该重新介绍一下,我是……”
“谢晖。”白乘归打断他,接过递来的酒,喝一口,竟然又是白水。
“我知道,我记住了。”
谢晖的眼睛盈满月色,轻易地流露出笑意“谢晖想与白乘归交个朋友,不知道白乘归同不同意?”
“谢公子,夜已深,该休息了。”阿度突然冒出来,让不知该如何作答的白乘归松了一口气。
谢晖笑着摇摇头,在阿度冷淡的眼神下被压回暗室。
白乘归拿着酒杯缓缓走到石桌旁,几瓣梅花被风吹动,纷纷扬扬落下。
他拿起酒壶倒出一杯水,比起酒来,如此平淡。
却又如此简单地使人勾起嘴角。
谢晖……
有着连白乘归都无法理解的缘由。
是因为那双眼睛吗?
初见时如古井深深却又倒映着星光,再见时暗藏戒备却又出乎意料的爽朗。
祭典上出其不意的对视,穿越雨幕的深沉涌动着不可知晓的暗流,可是最后都化作星月。
还是因为那些传闻?
说来也是奇怪,比起谢晖本人,白乘归更了解谢晖这个名字。
谢氏子弟早有芝兰玉树之名,长子伶俐,早早入朝为官。二子聪慧,谢母梦中有明月入怀,中秋夜生,取名为玉晖,十岁童生初试便拔得头筹,时人赞其神秀,可是那小小孩童却说。
他说,锦绣妙笔蒙天赐,不如悬梁秀子心。
此后潜心治学,直到去岁三元连中,名噪一时。
甚至世人相互恭贺,都夸对方的儿子才比谢郎。
儿时的白乘归还被人夸什么小谢郎君。
谢晖大概就是贯穿靖国孩童人生的别人家的孩子。
白乘归小时便以为,那位谢晖必然是头顶圣光,足踏莲花的神仙子弟,开口便是圣人之言,闭眼便是慈悲相貌,还得有百花簇拥,鸟雀环绕,抬手便使恶人痛哭流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年长后,白乘归才把那个可笑的幻想摒弃一旁。
直到月夜,有人扑通掉下,如一颗石子落入水潭,溅起圈圈涟漪。
谢晖笑时,他想,哦,这人也会笑。
谢晖受伤时,他想,哦,这人的血也是红的。
谢晖喝水时,他想,哦,这人也会渴。
谢晖讲那诡话时,他想,哦,这人也不只看四书五经。
谢晖在他的记忆里,不再只是个奇奇怪怪的符号,谢晖是个人,会有疑问、会吃饭喝水、会跑、会跳。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每一次相见,白乘归的眼神不可避免地追逐他,怎么敢相信呢?那个完美无缺的神仙子弟是个活的。
可是谢晖虽然是个人,但也不是凡人。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生活在琼楼玉宇中的谢公子,在人生最得意之时一朝跌落,断了羽翅,失了亲友,血污重叠如同沉重的枷锁,勒紧他的喉咙。
他会如何?疯狂吗,嘶吼吗?
去憎恶这个世间,去诅咒这些愚人。
可是单薄的脊梁撑起满身萧索,他擦去嘴角的血,迎着月色露出笑容。
无人不会为这等风姿倾倒。
当一个人长久地注视另一个人,是不是心动就在所难免。
白乘归落入了命运设好的圈套。
可惜啊,所有闪烁的光芒不过是白乘归眼里的幻象。
白坊主看见的更多。
梅枝长在血海,琼花独临深渊。
谢公子会拿自己去赌生机,却不会拿生机去赌万劫不复。
白坊主更是谨慎,不会去赌粉身碎骨的结局。
命运结出甘甜的果实,引诱行人去采食,可是不要忘了,命运的馈赠早已标注了价格,森然的箭簇已经瞄准了咽喉。
这是早已写好的悲惨结局。
耿耿星烁,长河渐落,婵娟半掩半透。
有人着夜幕佩星宿,长发垂垂,蜿蜒如河流连入天际。
风不动,衣不动,是什么在晃动?
他转过头,偏偏一双眼如明月,平静而悠长。
他说“可友乎?”
叮当。
原来是心在动。
白乘归知晓了,夜沉了,风说日升起了。
天地茫茫,荒野草叶青青。
他说:“好。”
于是,白乘归与谢晖成了朋友。
至少谢晖在桃李酒坊养伤的日子,白乘归不会太沉闷了。
谢晖总会在每一个不被期待的夜晚,等候归来的灯笼。
二人总会有这般多故事,分明白乘归最后回想起来,却什么都没有。
白乘归不曾询问过谢晖日后的打算。
谢晖也不曾提过自己的去日。
无关世事,无关风月。
对白乘归而言,一天下来疲惫的心灵,总会短暂地在夜谈中涤清。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风过潇潇,雨过清清,梅花一朵开一朵,一朵败一朵。
落到座上,飘到空中。
积下一地雪白落英。
最好的结局。
命运不曾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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