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主,藏姐姐回来了。”
挥退侍女,阿适上前为他捏肩。
斜斜的阳光穿过窗户,在地上投下凌厉的影。
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悄然无息从屏风后走出。
“坊主。”女子取下兜帽,露出半张狰狞的脸,条条红色的肉线像纠集的虫,“附近的痕迹已经打扫干净,不会有人知道谢公子逃到桃李酒坊的事。”
“而且,他们似乎是从京都方向逃来的,并非度平。”
武帝登基谢家有从龙之功,谢氏兄弟一人为丞相,一人封将军,可谓满门荣耀,为表忠诚也为安皇帝之心,谢氏几乎举族迁至京都。
所以流放的队伍从京城出发,要路过瑞郡、度平、资云等地,到长峪关去。
年前,北方突发雪灾,度平附近更是重灾区,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当地官员无能,瞒报灾情,进而发生暴乱,虽然皇帝已经派人镇压,但是还有遗留的流匪盘踞各处,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押解谢氏的队伍便被某处不知名的流匪袭击,谢大人和谢家大公子当场死亡。
谢二公子不知所踪。
“不是度平?”白乘归闭上眼睛半靠在椅背上,阿适乖巧地走到一旁。
“坊主,可需要属下去打探?”藏刃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仅剩的一只眼睛注视着他,等候他的命令。
“不必了。”白乘归睁开眼,最终下定决心“这件事与我们无关。”
“阿适说您和谢公子相处得很好。”藏刃埋下头。
白乘归转头看阿适,阿适无辜地埋着头,像个天真无邪的聋子。
“还算佳友,也就到此为止。”白乘归的话语笃定,不知是要说服眼前的人,还是自己。
“你这些日子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是。”一声应答落下,眼前已经没有身影。
“阿适,谨言慎行。”白乘归起身敲敲那个不听话的脑袋,阿适摸摸头顶,“知道啦,坊主,藏姐姐又不是外人,所以我才告诉她的嘛。”
“善有什么时候回来?”
“听说是在南边绊住了。”
阿度、阿适、藏刃、善有。
这四人是母亲为他留下的祝福与告诫。
适节有度,善刀而藏。
母亲曾经不明白这八个字,所以她付出了代价。
那日似乎也是黄昏之时,金色的光挥洒室内,烟尘在光中起起伏伏。
母亲跪在窗前饮酒,不知是否因为记忆已经泛黄,陈旧的颜色渲染在她身上。
“乘归,你来。”
白乘归靠近她,为她斟酒。
“你今日十八了。”母亲抿了一口酒,笑着说“没想到已经十八年了。”
可是为何要滴落眼泪。
“我想起那时还像昨天一样。”
“乘归,你不要学我。”
母亲有些醉了,眼里已经带着癫狂。
“酒是穿肠药,爱是刮骨刀。”
“你不要学我,最后只会遍体鳞伤,我是你的教训。”
母亲已然醉了,她半躺在案上,眼泪止不住地滑落。
白乘归离开时,她低低地唱着歌,含混不清,只是格外轻快,不带一丝悲伤。
后来晚些时候,下人来报,母亲自尽了。
白乘归忽然有些疲倦了。
他又开始期待,期待与那个人自由的谈话,又开始恐惧,恐惧心中日益浓烈的感情。
白乘归推开繁复的账本,向后院走去。
夕阳注视着他,金色的红色的光争先恐后地追随他,像是要去见证什么。
白乘归推开门,谢晖正坐在暗室的桌前就着灯火看什么。
夕阳余晖随着白乘归涌入黑暗的房屋,谢晖惊讶于今日如此早归的人。
“谢晖。”白乘归如此唤了一声,却没有可以说的话。
可是另一个人不会让他陷入尴尬的沉默,于是他说道“我要走了。”
黄昏不是一个好时辰,事实再一次证明了结论。
那些奔腾的光静了静,爆发出疯狂的笑声,多好啊,多好啊。
“什么时候?”白乘归依旧站在门边,眉头都未皱一下,他的声音自来就如此平稳,似乎世间从未有可以让他变化的东西。
“或许是明日。”谢晖折起信,抬眼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也被夕阳染成金色。
“或许?”
“因为如果白兄舍不得我开口留我,”谢晖顿了顿,“我必然是走不得的。”
谢晖的话很随意,不经思考便从口中滑落出来。
“为何?”
可是总有不自量力的人,心里突的跳动一下,像是隐秘地期待着什么。
谢晖的声音又轻又慢,像是树上凌乱的花儿一样,即将凋谢在风中一般。
“因为我们是挚友。”
白乘归的心冷了下来,现实剖白自己铺陈在他面前,容不得他半点幻想。
谢晖黑色的眼睛沉沉地看着他。
他又知道自己是白坊主了。
白乘归的声音还是如此,像寡淡无味的雪,音调上也没有一个起承转合。
他说,“谢公子有勇有谋,独自逃出匪徒的围剿,与我又有何干?”
气氛冷了下去。
谢晖似乎沉默了,又似乎没有。
只是当白乘归看他时,他依旧带着笑意,如初见一般,既不客气,也不疏远。
“白坊主说的是,在下冒昧了。”
牵牵绕绕的线被突然扯断,记忆的珠子七零八落。
谢公子与白坊主将故事亲自腰斩。
今日的谈话已经可以结束。
白乘归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谢晖独自坐在桌前,像是融入了黑暗。
沸腾的心事不再喧嚣抓挠,它们蜷缩着,低低呻吟,像一支难眠的曲。
白乘归什么也没有想,平直地躺在床上,像一具还未掩埋的尸体。
房间里是黑的暗的,在无风无月的夜晚,滋生着魑魅魍魉。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白乘归其人是清的冷的,他是梅上的薄雪,是规整的坚冰。
他有一个不着调的父亲,一个痴情执着的母亲。
可他谁也不像。
他在母亲的教导下长大,恪尽职守着坊主的责任。
父亲不爱俗物爱人间,像是世外的谪仙,家人说他有着先祖之风。
层层桃李烟云处,翩翩白衣酒中仙。
那年桃花灼灼,白衣醉笑的仙勾走了某家小姐的魂。
小姐第一次如此反抗自己的命运,不顾别人的劝阻,在深夜跟随浪荡子而去。
她以为爱足以抵抗一切,可是却忘了时间也会消磨一切。
等到她醒悟时,一切已经无法回头。
母亲的一生都过于用力了,她用力去爱,用力去恨。
所以她告诉白乘归,一切都要有度,绝对不要越过那条线。
父亲没有遵守那条线,所以她含着热切的泪将他推入死亡。
自己没有遵守那条线,所以她品尝染血的苦果终结她的生命。
没有节制的爱,毁掉了他们的人生。
白乘归早已明白,他循规蹈矩地生活,沉稳冷淡的白衣坊主在年月里一步一步走向既定的未来。
他本该如此,他合该如此!
可是明月你为何偏偏落入我的怀。
神像是为他青睐的孩子赐予了补偿,将他从未有过的感情一倾而下,让他与明月共同溺毙在广阔的海。
漆黑的虫子噬咬着他的心,他被蛊惑了,他对着明亮的光伸出手,另一只手阻止了他。
他将跳动的爱关入琉璃瓶,拧紧了盖子。
他收拾着自己的残局,最终定下爱的坟茔。
如此便好。
原来夜晚也没有那么难熬,他迎着蒙蒙天光走着过去的路。
阿适打着哈欠为他提灯,路过的人停下匆匆的步履向他问好。
仿佛昨夜神给予的绝望已经被丢到脑后,他是白衣飘然的坊主,走在既定的路上,不曾驻足,也不曾回头。
管事挨个汇报着枯燥的日常,声音一段接一段,像干枯的树皮,憔悴而零碎。
“坊主,岁冬北方遭雪,收购到的忽布花太少,今年的苦怀生酒恐怕难以酿造。”高管事呈上酒录,苦怀生一栏空空如也。“常府去年订下的酒恐怕无法送达了。”
苦怀生是深受江湖豪侠喜爱的酒,味道清透回味爽利,常府每年都会订下一大批,算是酒坊一笔不小的进账。
白乘归接过酒录翻了几页,好几个需要忽布花的酒都被划去,“去年的窖藏还有吗?”
“苦怀生向来畅销,每年都所剩无几,去岁郑镖头嫁女,宴请亲友,坊中已把剩下都送去了。”高管事苦着脸,头顶的阴云就没有散开过。
“那就以清引替代。”白乘归稍加思索,订下方案,“常府那边,再……”
高管事愁眉苦脸地下去,白乘归取出下一本账录翻看起来。
阿适为他倒上一杯茶“坊主,不过经年的帐录,怎么突然翻阅起来了?”
“总要有些事……”白乘归闭闭眼,一夜未眠,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可是意识却清醒着,稍不注意就要滑向不该去的地方。
白乘归拽拉着它,将它生生塞回自己的脑中。
侍女悄悄退下。
阿度缓缓走进来,告诉他,谢晖已离开。
“嗯。”白乘归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心中居然无波无澜,全然没有想象中的狼狈。
好像夜晚的辗转反侧不过是旁人的心事。
到此为止了。
白乘归如此告诉自己。
既定的结局,原来也没有那样不舍。
好像魂魄的一部分早已在判词宣告前死去。
存稿已经至完结,放心入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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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克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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