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南行

春日一晃而过,桃花酒坊只有酒没有故事。

这三月里,白乘归一如既往地处理着家务,偶尔闲暇时,还突发奇想找出几本志异奇谭看了起来。

那些仙啊妖啊往往沉湎于人间欢喜的幻梦,却没能得到好下场。

不过只是彼此的过客,不过只是短暂的错觉,哪里会生出沉重的爱将人拖拽入渊海。

在此之前,白乘归这样想。

但人是命运的偶,任由它作怪愚弄。

南行的马车轮架一重,悬挂的帷帐中多出一人。

有人穿着灵便的黑衣,抬头对着他粲然一笑。

让他的心突然纠起。

“白坊主,又见面了。”

他从不知道,原来被遗忘压抑的思念可以如此澎湃,险些将他生生拍死在岸上。

白乘归没有说话,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银匕。

他的目光隐秘而克制地抚过他的发、他的脸、他的眼。

最后白乘归只是垂下了眼睛。

“公子,要喝水吗?”阿适在马车外询问道,伸手正要撩起轿帘。

行走在外,为了避免麻烦,白乘归只吩咐他们唤他白公子。

“不必,还有多久入城?”白乘归没有动作,只将有些倦怠的声音自马车缝隙送出。

阿适转头询问一旁的侍从然后回答:“可能要等到天黑,前面堵了好多车马。”

“我休憩一会儿,阿适你在外面看着些不要让人来打扰。”白乘归收起防身的匕首,不再言语。

外面传来阿适的应答声,马车里又恢复了诡异的安静。

“白坊主安好,我叫做谢……”

“谢晖。”白乘归打断他,语气平淡不辨喜怒,“你不必每次都介绍一遍。”

谢晖笑了,收起手中染血的长剑:“我怕白乘归不认识我。”

白乘归默然,转过头不再看他。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逸散,白乘归压住满腹疑虑,平息着颤抖的身体不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秘密。

“左边暗格里有酒。”终究没能压住那一分偷跑的情思。

“多谢。”暗格打开又关上,雪酿冰凉的气息弥漫,让白乘归的心也渐渐凉下来。

“唔!”一声闷哼,白乘归猝不及防转头看去。

血淋淋的伤口被酒冲散沿着纵横交错的疤痕蜿蜒而下,还未痊愈的疤又添了新伤。

察觉到他的视线,谢晖拉起衣服,遮住一身狼狈,玩笑着说“好像每次落难都能遇见白坊主,难不成白坊主你是救苦救难菩萨?”

本不思有人回应。

但白乘归却在沉寂后回答“是阎王。”

谢晖惊讶地看着白乘归,白乘归转过头,若无其事地提醒道“谢公子,该走了。”

马车开始咕噜噜地往前走,外面传来兵士的盘问声和阿适的回答。

一只手不顾阻拦地撩起车帘,有人训斥“又不是什么大姑娘,怕什么……”

声音忽的止住。

马车中如雪的人披着锦绣薄衾靠在软塌上,绣着白鹤的宽袍随意散落,黑发半挽,睁眼时似乎还带着几分倦怠,“何事?”

一旁的帷帐杂乱地收起,没有系带,只散乱地挂着。

士兵哪里见过这般人物,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等奉知府之命,前来缉……缉查案犯。”

白乘归点点头“常知府亦是我的旧识,自然不该阻拦,请查吧。”又嘱咐一旁气呼呼的阿适“办事辛苦,取些酒钱给几位小哥。”

“多谢,多谢公子。”那士兵几次推辞不过只能收下银两,匆匆看了几眼,感恩戴德地带着人离开,又去搜查后面的车马。

白府的马车正大光明、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阿适愧疚地走上马车,拉开收起的帷幕“公子,你再睡一会儿吧。”

“不必了。”白乘归推开被衾,晃荡的流苏随马车摇摆,帷幕后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只有地上毫不显眼的水印昭示着有人来过。

蜻蜓点水一般的相遇,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

空落落的思念像一缕熄灭的烟,若有若无却又未曾断绝。

两条平行的线在那时短暂地弯曲后,再次毫不犹豫地背道而驰。

“阿适。”

“我在,公子。”阿适停下手中的整理,转头应答。

“常府的拜帖送去了吗?”

“已经送去了,常知府邀公子三日后过府一叙。”

白乘归没有应答,他半阖着眼,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阿适轻手轻脚地正要退出马车。

“去探问一下,这几日常知府可有什么客人。”突兀地一声吩咐响起。

在那一瞬间,白乘归想纵容自己的所求。

他或许依旧流淌着母亲疯狂的血,忍不住想要踏进泥泽。

将血与爱通通酿作一壶烈酒。

烫伤所有人的皮。

“不,算了,你下去吧。”

命运无力地压下萌发的秧苗,这是早知结果的路,需要无数无辜的鲜血祭祀,才能开出垂败的花。

白乘归最终没有按下毁灭的按钮。

“嗯?是!”阿适晕头晕脑地领下命令。

每一次相遇,只会是阎王催命,屠夫高高举起斧头,凶恶地笑着,等待彷徨的人迈出错误的一步,然后万劫不复。

他们是彼此的无常使,等候着带走对方身后跟随的灵魂。

不要再见了。

白乘归如此期盼着。

肆意的爱伸出触手敲击着摇摇欲坠的琉璃瓶罐,似乎下一秒就要打破屏障挣扎而出。

不要再见了。

白乘归如此祈祷着。

“公子,客栈到了。”阿适撩起轿帘提醒。

白乘归走出马车,繁华的街道驱散了他身上的离索。

经过半个月的舟车劳顿,软红十丈的江都向白乘归解开了面纱。

自古江都多灯火,花天锦地、纸醉金迷。

向来是受官员喜爱的富庶之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上一任江都知府正是谢晖的大哥,如今谢氏落马,此处成了肥缺。

朝堂为此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却让名不见经传的常知府捡了漏。

如今送来常府的酒正巧用来庆贺常知府升任。

白乘归命人清点了货物备下厚礼给常府送去,又让阿适点了好酒好菜犒劳众人,独自上楼休息去了。

好像一切车水马龙都和他无关,不论是热闹的吆喝,还是飘荡的娇笑都被一扇窗阻隔,白乘归所处的红尘,没有他等待的人。

“公子。”阿适却鬼鬼祟祟地摸上楼来。

白乘归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怪谈,头也不抬“何事?”

“公子,”阿适溜到他身旁,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去常府回来地路上看见逐秋了。”

“嗯。”白乘归应了一声,将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

“哎呀,公子你都不好奇的吗?逐秋在这里,谢公子岂不是……”阿适冲他眨眨眼,露出一个贼贼的笑。

白乘归不置可否。

他们自然会在这儿。

今年常府订下的苦怀生不足量,不得不以清引代替。为了赔罪,春末时白乘归亲自带队自南山启程带着货物一路南行往盛阳而来。

在快到盛阳城门时,没想到盛阳突然戒严,一路上全是车马行人。

那时候白乘归还在闭眼休息,一股寒意悄然搁到他的颈间,容不得多想,他抽出袖中的匕首抵在身后人的腹部。

却没想到身后人身体一怔,有人朝思暮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坊主?”

马车中熏染着的冷香没能盖住那人身上的血腥味。

白沉归知道,谢晖又受伤了。

巡逻的兵士在搜捕谁,一目了然。

这个时候谢晖劫持车架的目的,除了进城不做他想。

所以谢晖必然在这盛阳城,甚至可以说是白乘归将他偷渡进来的,倒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阿适对自己坊主冷漠的态度不依不挠,开口吐出一个重弹“逐秋去的方向是画舫!”

“没想到谢公子居然是这样贪图享乐的人,坊主白救他了。”

白乘归总算从书本上移开了视线,他看着义愤填膺的阿适,最终只是冷漠地询问“与我们有何干系?”

阿适看着坊主,哑口无言。

江舟画舫是个好去处,痴香软玉温柔酒,娇身俏舞美娇娘。盛江上飘荡着靡靡之音,嫣然巧笑的女子取下发簪随着丝竹敲击节拍,更不提来去的恩客浪子,人来人往处处灯火通明,倒不似凡间,更像琳琅仙境。

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细雨如织,白乘归撑着伞像魂灵一样避过街道。

扑鼻甜腻的香风里悄然混入一股不起眼的清冷酒香。

有人在行酒令,有人在歌舞平,有人醉眼朦胧,有人浅唱低吟。

不多时,白乘归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一艘乌蓬小船泊在江边,船头挂着一只红彤彤的灯笼,在一众小船中毫不起眼。

逐秋正睡眼朦胧地靠在船头,眼看着就要倒过去。

“逐秋。”白乘归开口唤他,打断了他的梦境。

“白坊主!”逐秋听见声音,吓得跳起来,“您怎么在这里,我这就去叫公子!”

白乘归摇摇头制止了逐秋的行动,船舱里传来轻软的吴侬软语,唱着不知名的曲。

船晃了晃,逐秋伸手扶白乘归上了船,又弯下腰,为他拉开竹帘。

弹唱声停了,船内的人注视着进来的人,月色为他披了一层薄薄的霜。

“白坊主。”暗处的人开了口,原本清朗的声音带了些含混的暗。

“白坊主正在客栈休息,”来人的声音像是松尖铺陈的薄冰,被风一吹就会落成一地细碎的光,“我是白乘归。”

谢晖低低地笑了。

白乘归站在船舱门口,细雨落在他的发上、他的衣上,反射着蟾光。

不像凡间的人,也不像世外的仙。

“姑娘,继续唱吧。”

琵琶声又起,软软的流音婉转着如水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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