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子,请接旨吧。”梁公公白净的脸上皱起细褶,笑眯眯地将圣旨奉上。
白乘归缓慢抬头,善有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他这才顿了顿,伸手接过明黄的绸布。
这份旨意很有用,从今往后,白乘归身为御封的义商,便是有了半个官身,不再是个无依无靠、仍由轻贱的白衣商人,且他现在有了官田傍身,子孙后代也被特赦可以参加科举,仕途可期。
这便是小皇帝的贺礼,也是白乘归背叛爱情换来的嘉奖。
“白乘归,接旨。”他俯首想要一躬到底,像是被风雪折断了枝桠,却被人强硬地抬起,不让他有丝毫的妥协,白乘归抬头,梁公公和善地笑着把住他的手臂,手上用力将他托起:“圣上都免了您的礼数,白公子您又何必行此大礼,今日是白公子的大喜之日,咱家还想讨杯喜酒喝喝。”
“这是自然,这边请。”既然梁公公刻意抬举,白乘归自然不会拒绝,邀着梁公公入内席,原本坐在主位的南山县令早已让开了位置,诚惶诚恐地迎着梁公公坐下,姗姗来迟的阿度也站出来,将被晾在一旁的赵深带入席面,等这几个大人物都离开了外厅,众人这才敢大声议论起来。
今日来的贵客不算少,除却当今皇帝、秦王大张旗鼓送来的贺礼,还有京都楚家、来州齐家、旧姓王氏……个顶个都是权势之家、富贵之所,如今竟然都在区区一个商人的婚仪上露了面,着实使人震惊之余又不免羡慕嫉妒了一些。
偏安一隅的桃李酒坊忽然就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不少人开始端起酒杯想要和善有攀谈,不过现在善有身边早已围满了人。
“白夫人真是年轻有为,日后的生意还需多多仰仗夫人。”一个肥胖的富绅捏着酒杯恭维着,善有没有在意他先前的不屑,笑吟吟地举杯回敬:“宋老爷过誉了,您纵横多年,我如今也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您唤我善有便是。”
立刻就有识趣的人挤开宋胖子,谄媚地笑着敬酒:“都说桃李酒坊人杰地灵,如今见了善夫人,才知其中深意……”“善夫人机敏过人……”“善夫人蕙质兰心……”现在的桃李酒坊炙手可热,善有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讨好的人一个接一个,她都一一应了,不骄不躁地点出每个人的身份。
……除了这些谄媚的人,自然也有刻意试探讨教的,所幸善有毫不扭捏、妙语连珠,一言一行滴水不漏,让这些老木头也不免高看一眼。
当然也有看不上眼,对桃李酒坊女子掌家分为鄙薄,刻意挑衅者有之,当面讽刺者有之,故意为难者有之,都被善有不轻不重地挡回去,也不见什么服软讨好的姿态,全然有着桃李酒坊的风骨。
如此坦然作态,倒是博得了满座赞誉,对桃李酒坊的价值也在心中重新衡量了一番。
在外厅善有舌战群儒,在内席也是刀光剑影,席上之人都战战兢兢、坐立难安,小皇帝和秦王素来不合,连带着梁公公和赵深彼此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白乘归坐在主位,两人一左一右坐着悄然较劲。
赵深拿起筷子拨弄了几下桌上的珍馐,率先发了难:“王爷常誉白公子乃是世外之人,怎么如今婚宴上尽是俗物,真是不堪下咽。”说罢搁下筷子,摇头叹气。
赵深此言明说婚宴的食物寻常,实则暗讽梁公公是个卑贱粗鄙的庸俗之人。
不过梁公公可不会惯着他,要知道骂人这种事,没有谁比在后宫浸淫多年的太监更会阴阳怪气。
只见梁公公笑着拿起红木筷携起一块鱼肉,鱼肉晶莹竟然如玉一般剔透:“桃李酒坊的山腰有一汪灵水名曰醴泉,据说是仙人醉酒时无意间倒下的仙酿,其中常生银鱼,纤如流光,梭如白练,寻常兽类惊其异质不敢捕食,由是不知其鲜美,故而南山渔樵皆笑曰:犬兽无智。如今一看,果然是不够聪明啊!”
一番话含沙射影,偏偏梁公公还不肯善罢甘休,他将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享受地眯起眼睛还不忘左右招呼:“你们都尝尝,不亏是南山的银鱼,如此鲜美,那犬兽真是不太聪明。诸位大人看我做什么,都吃!”赵深气得胡子都歪了。
南山县令在两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伸到鱼盘中,颤抖的手几次都夹不起肉,头上冷汗都出来了,其余人见县令都这般模样,只能求助一般看向白乘归。
要知道南山因为有个桃李酒坊时常帮忙调解杂事,所以多年来政通人和、无灾无难,此地的县令也乐得清闲日子,平时也遇不见什么大官大员,可以说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他们哪里见过这等大人物之间的博弈,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掉脑袋,如今也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白乘归捞他一把。
梁公公笑眯眯地看着南山县令,赵深冷冷地睨着,南山县令这是左右为难,谁也不敢得罪。
白乘归淡淡地看了一看桌上的局势,伸手拿起酒壶,壶嘴轻轻触碰杯沿发出一声脆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若无其事地朗声道:“飞禽走兽虽不捕食银鱼,但因醴泉甘冽清透,也时常于醴泉边饮水。”
“此酒为响泉酒,便是以醴泉之水酿造而成,在饮用前常常要轻叩杯沿唤醒其中泉精,故而名唤响泉酒,白乘归仅以此酒恭谢诸位大人莅临寒舍。”说罢捧起酒杯先敬梁公公,再敬赵深然后一次对着南山县令、当地豪士……一一举杯,一饮而尽。
既然白乘归开了口,梁公公和赵深也不可能在这节骨眼上驳了面子,也顺着台阶喝下响泉酒,席上的气氛活泛许多,众人也悄悄松了口气。
“桃李酒坊的美酒,果然名不虚传。”梁公公咂了一口酒,被其中自然的清透口感惊艳,叹谓道“便是琼浆玉露也不过如此了。”
白乘归闻言,抬手轻招,白衣的侍从捧出两只檀木匣:“这有何难?梁公公若是喜欢,将酒方拿去寻京中巧匠酿造一番即可。”侍从走到二人前面,恭恭敬敬地奉上匣子,赵深率先接过打开一角窥看,发现里面厚厚一沓纸全是抄写的酒方。
一时满座哗然,众人震惊地转头看向白乘归。
而白乘归只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酒,神色平淡得像是不曾知晓发生了什么。
“乘归,你这是……”南山县令与桃李酒坊素来交好,白乘归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说话间是当真带了些焦急与关切。
是这各怀鬼胎的推杯换盏间,对白乘归的最后一点安慰。
一个酒坊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酿酒的秘法,是珍藏的酒方。
有了酿酒的秘法,才能酿出甘美的酒水,桃李酒坊之所以称霸业界多年,便是因为白家祖传的酿酒之法出酒率极高而且度数也很高,酿出的酒格外纯净。
且桃李酒坊多年积攒,酒方无数,才有遍布大江南北的分坊,这是任何一个酿酒之商都无法比拟的。
而今天,白乘归居然将它们合盘托出,便是将桃李酒坊的安生立命之本分享出来。
南山知县不免为他着急,想要开口阻止,却被白乘归打断:“各位贵客也请不要推迟,白乘归也为诸位备下了回礼。”话音刚落,成群结队的白衣侍从自内室转出,每个人手中都托着红色的木盒,送到众人面前。
打开一看,居然都是酒方。
“这是桃李酒方多年酿酒的酒方,如此薄礼,还请诸位不要嫌弃。”
有人盯着木盒,发直了眼,急不可耐地收起木盒,生怕白乘归反悔,这送的可不仅仅是酒方,这是大堆大堆的钱!
随着侍从队伍的远去,宴厅外似乎有些喧嚣,白乘归没有在意众人的举动,而是端起酒杯,像是在品尝所剩无几的繁荣。
“白公子,何至于此。”梁公公挥手让人手下檀木匣子,叹了口气,脸色又堆起亲切的笑容:“那我可就收下。”
“哼,假好心。”赵深自然不会拒绝这份贺礼,便是他不要,秦王也容不得不要,他冷哼一声,拿起筷子吃起菜来。
梁公公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赵深,没有说话。
众人见领头的几个人都已经安安心心地品尝佳肴,不论看没看出暗动的风云,现在都只能按下盘算拿起筷子。
这一下,婚宴才算真正的开始。
院中的善有穿着大红嫁衣,微笑着看着众人怀中的木匣,眼中闪过一丝难辨的神色。
阿度在院外拦住想要发作的白家遗老,冷冷地请他们止步。
在专宴江湖侠客的外席上,阿适坐在轮椅上,指使着家丁按下几个莽撞的汉子。
天边发出沉闷的雷声,藏刃趴伏在屋顶上抬起头,太阳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透出金色的光。
大风卷起树上系着的红绸。
人们闻声,眯眼看向那黯淡的太阳。
或许是要变天了吧,他们如此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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