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五年春日,谢氏舞弊案终于得以水落石出。
谢氏二公子谢晖隐姓埋名、忍辱负重,穿梭在南北各地收集证据,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终以王烛的身份杀回京都,与秦王斗智斗勇,终于揭露了秦王的狼子野心,大仇得报。
秦王祸心害忠良,孝子埋名百般难。
皇天不负,苍生悲恸,卧薪尝胆不知苦,誓把冤屈示布。
听说那一天,分明已经入春的京都,又下了一场大雪。
圣上挥泪斩叔父,又请来圣僧超度,好叫秦王下一世行善积德,莫要再作恶。
谢氏不仅摘去了污名,谢府重启府门之时,宫内还送来了圣上亲题的“忠肝义胆”牌匾,以昭谢氏满门荣耀。谢晖忠勇可嘉,皇帝甚为亲爱,擢升为太傅,位列三公之一,时称“少相”。
如今的谢晖如日中天,终于迎来了春风得意之时。
春日的北地,虽然已经不再大雪,但那凌冽的北风依旧刮得人脸生疼。
一架乌木雕花马车伴着蹄声踢踏驶入京都,马车雕花简朴成风,没有昭示身份的痕迹,只是厚实的车帘上绣着南方的流行的花纹,可以辨别它的来处。
后面跟着压货的脚夫,想来是一个家中殷实的商户人家。
马车的到来毫不起眼,逐渐汇入人流之中,走走停停到了一处酒楼,酒楼内的伙计赶紧上来迎接。
只见车帘掀开,一位乌发浅眸、银冠腰玉的公子从其中走下,雪狐制成的毛皮为他抵御了些许寒冷,他衣白如雪,似乎从未沾染世间的尘埃,自他出现,天地便褪去了颜色,只余下黑白。
“坊主。”早已得到消息前来迎接的伙计对他拱手,邀他入内。
白乘归微微颔首,带着冰冷的梅香转身吩咐:“你们都休整一夜,明日前去贺喜。”
“是。”众人整整齐齐地领命。
他终究还是决定来,或许是挽留一场缘,或许是做一场诀别,他总该来的,不叫故事留下未完待续。
京城很繁华,谢府更是高朋满座、宾客云集,今日是谢晖高迁摆宴之日,前来拜访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白乘归的车马规规矩矩地排在后面,不急不躁地随着人流前进,周围来去的金马玉鞍皆是权豪势要、名门望族。
“坊主,要不然我们把拜帖给那个门房吧。”新来的小侍从沉不住气,勾着脑袋往外面看,被那些悬挂的宝石金玉晃了眼睛。
眼看着好几辆华丽的马车都越过队伍往前驶去,他耐不住性子,转头对着白乘归建议道。
上一次逐秋拜访的时候,送来的不仅仅是牡丹,还有谢府的拜帖。
白乘归在车中闭目养神,宛如冰尊,闻言长长的睫毛颤动,他缓缓睁开眼,询问道:“人多吗?”
“那当然,谢大人如今是皇上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听说下一届科举,要由谢大人亲自主持,一雪舞弊之耻。”小侍从点点头,摇头晃脑地说着路上听来的消息。
如今世家式微,这次秦王谋反,王氏被折腾去了半条命,谢氏几乎满门尽灭,其余大小世家也被扒下一层皮,眼看各豪门都元气大伤,小皇帝乘机启用寒门子弟,特地放宽了科举的限制,想要分散门阀的权力。
同时,为了安抚世家大族,他格外重视谢晖,谢氏昔日也是四大家族之一,如今人口凋敝,正是用来表达他对世家看重的最好的棋子。
甚至有些时候,白乘归不免怀疑,谢氏的落难到底是争斗之中的无心之失,还是旁人深思熟虑后落下的一子。
流苏在走走停停中晃动,许久,车帘被掀起,一张殷切的脸对着内里探问道:“这位公子,今日人多事杂多有怠慢,能否出示一下拜帖,让小的登记一下。”
白乘归微微颔首,小侍从递上拜帖。
没想到那描金画银的拜帖甫一拿出来,就惊得那门房一跳:“您……您是白公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叫您好等。”说着便又是道歉又是作揖,然后往后挥手说了一句什么,才转头来堆满笑说:“白公子请下车,我已叫人去通报给老爷。”
如今谢氏无人执事,谢二公子终于成为了顶梁柱,为他的家人遮风挡雨。
小侍从扶着白乘归下了马车,在谢府家丁的簇拥下往府内走去。
如今的谢府早已不似过去的破败,显得如此繁华又陌生,他也不必躲过别人的目光偷偷翻墙潜入。
房梁刷上了崭新的朱漆,刻在屋顶的彩画也用颜料重新填色,那些纷飞蜘蛛网、封条早已被清理干净,石栏也被擦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青苔。
两侧的花圃姹紫嫣红,各色奇珍在其中争奇斗艳,开得欢喜又热闹。
这里早已不是寂静的谢府,谢晖的家被经营得井井有条。
布宴的地方不算远,小厮将他领入上座,为他添茶倒水,各色不同的点心通通摆到他面前:“方才沈丞相到访绊住了脚步,老爷马上就到,还请白公子稍待。”
上好的御茶被递到手边,白乘归点点头表示理解,小厮这才长舒一口气退下。
他往前几步,凭栏低头往下看,园中请了戏班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曲,各色人士穿着锦衣华服交谈着,人声鼎沸像是要将屋顶掀起,而侍女们不慌不忙地穿梭在人群间,熟练地为他们添水加茶。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墨衣轻袍的影子步履生风,白玉冠发,腰佩容臭宝刀,发垂玉扣佩环,正是一幅世家温润公子之样,配上周围盛放的牡丹,他本该这样的花团锦簇。
只一眼,白乘归的手指便扣紧了栏杆,他认真而专注地望着那个从容中带着些许焦急的人影。
那个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他抬起头,漆黑深邃的眼睛望过来,与白乘归遥遥对视,好像一轮可望不可及的明月。
人群涌动,将谢晖包裹在其他,四面八方的恭喜、推搡,他忙于脱身只能随意地应付两句,可是人实在太多,像是无穷无尽的潮水。
谢晖只好抬起头,望着他的明月奋力前进,他逆着人流而上,即使那些贺词那些恭维要将他湮灭。
白乘归看着他的无奈与奋力,最终,他弯起唇角,对他露出浅浅的笑。
他向来自持,连笑也淡然,却如月色永恒。
谢晖看着那个笑,如水痕点过镜湖,他伸出手,却被人群挡回来,他张口想唤他白乘归。
可是白乘归站在楼上,对他笑着微微摇头,然后一步、一步退离栏杆,直到白色的影子再也消失不见。
谢晖拨开人群要去追。
“谢大人,这么急忙是去哪儿?”位高权重的王尚书如此询问,谢晖不得不停下来,他看一眼高楼,转头与这些老狐狸打着和善的官腔:“王大人稀客……”
……
等他应付完那些高官权贵走到楼上,楼间早已空空如也,唯剩下一杯凉透的茶。
“白公子呢?”谢晖转头询问小厮,他少见地没有笑,眼眸暗沉得像化不开黑夜。
小厮见状,只能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回答:“白……白公子他说,老爷您诸事繁忙他便先行离开了,还请老爷珍重。”
“还有吗?”谢晖问,楼阁遮挡为他投下一片阴影。
“没……没了……”小厮悄声回答,生怕惊动了压抑的黑暗。
谢晖握紧了手,可惜他依旧什么都没有抓住:“他有没有留下一封信?”
“回老爷的话,没有……”
“好。”谢晖伸手拿起桌上那杯冰凉的茶。
茶杯也是冰凉,他用力不算大,却不慎将它捏碎,瓷片划破了他的手掌,他宛若无感将茶杯递到嘴边。
血水腥甜混着凉茶一并下肚,不知划破的是手掌还是嘴唇。
“老……老爷……”小厮呆傻的看着他的举动。
谢晖沉稳地放下茶杯,看着它四分五裂地倒在桌子上,血弄脏了桌布,谢晖抬起头,对着小厮露出温和血红的笑:“无妨,收拾吧。”说完,慢慢地一步一步离开高楼。
他往下走去,走向倾扎官场,走向富贵荣华,走向没有明月的夜晚。
谢晖他,如幼年时一般,再次错过了他的明月。
“是!是!”小厮慌乱着手脚收拾,不知早已有冷汗打湿衣裳。
马车咕噜噜地在返程路上进发,白乘归闭着眼睛安神。
小侍从看着沿路远去的繁华,惋惜地转头询问白乘归:“坊主,你不去和谢大人说说话吗?”
“已经见过,足够了。”白乘归闭着眼睛淡淡地回答,听不出喜怒。
“那您千里迢迢来这一趟?就……就看一眼?”小侍从是被告知陪白乘归来见旧友,没想到坊主见旧友的方式如此独特,居然真的只是“见”。
“足够了……”那似乎是一声轻叹,带着万古不化的寒意。
白乘归或许是放下了吧。
花团锦簇的富贵园林,已经无处再去栽种一枝寒山梅花。
就如他所说的,他或许只是需要一点勇气,画成一个句号,赋予一个结局。
在见到谢晖那一刻,就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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