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云的早逝是周家人心中最大的隐痛，因而周父和周母寻常也很少提及宛云。就连孟母也提醒孟实孙，千万不要不懂事地在周家人面前提起宛云，以免惹得他们伤心。

对儿子和晴波的恋情，孟父孟母还是十分支持的。晴波这孩子从小就讨人喜欢。小时候她甜甜地叫“阿姨”的模样，孟母现在仍记忆犹新，反而是沉默寡言的宛云的形象早已模糊了。

刚刚进入恋情的男女，大抵还是比较缠绵的。

晴波念着医学博士，日常值班、做手术、写论文，十分忙碌，相较而言，孟实孙的工作还算自由一些，所以往往是他主动到学校或医院等待晴波，平日里约会也总是以晴波的档期为主。

晴波忙于工作时，孟实孙就抱着一部手机给她留言，她什么时候做完手术查完房有空闲了再回他。

孟实孙绞尽脑汁地在网上搜罗了几个自认为还算搞笑的段子发给晴波，对方终于逮着空，给他发了一串的“哈哈哈”，可知这笑话着实不怎么好笑。

「今天忙吗？」孟实孙小心翼翼地打字。

「还行，这台手术只做了3个小时，就是患者把“术前禁食”听成“术前进食”了，看来我以后要说成英文——术前ban（禁止）食。」

晴波时常会带来一些诊室的冷笑话，即使只是文字，也透着一种特殊的气质，像极了急诊室的消毒水味道。

某些时刻，孟实孙会晃然觉得，他心目中的“晴波”形象似乎和晴波表现出来的自己有些些微奇妙的差异。

就像两段相似却不相同的旋律，在音乐人的耳朵里，总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那么一两个不一样的音符。

但是人又要比音乐复杂上许多，所以孟实孙到底也说不出这种违和感到底出在了哪里。

「患者会不会以为是“半”食？」

回复他的，又是一串不够好笑的“哈哈哈”。

过了片刻，晴波突然提起了他们初中时的数学老师。

「今天我在医院的缴费处看到江老师了，你还记得吗？初一那会儿教我们数学的，特别喜欢抽人起来背诵数学公式。」

据说，长期记忆的本质是大脑的不可逆损伤。孟实孙将自己的大脑皮层呵护得很好，对于十来年前的事情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印象。

晴波却天赋异禀地对每件事情都记忆深刻，甚至能够说出一些纤毫可见的细节。

「我还记得有一次单元考试，最后一道大题我不太确定答案，然后就趁着江老师去上厕所，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隔壁班，看别人怎么写的。刚好这个时候遇到了副校长巡逻，我就说我是新来的老师。」

「后来就被抓住了。」

抓住是抓住了，晴波成绩优异，又活泼讨喜，学校最后也不过是训斥了她几句就轻轻放过了。

倒是宛云，考试没能考好，被江老师语重心长地劝说：“都是一个爹妈生的，长得也一模一样，怎么智商就差这么多呢？”

孟实孙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宛云在当天的日记本里写了一个小故事。

故事女主角的老师也对女主说了这么一番话。

然后，女主角就自杀了。

不知怎么，孟实孙就提起了这件事。

那头的晴波久久地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又去忙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摸到手机，回复他：

「还有这事？宛云的日记本内容，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和她……？」

「当然没有！」孟实孙立即矢口否认。

须臾，又有些疑惑地问晴波：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这回，晴波回复得十分迅速，但也是觉得十分的莫名其妙：

「奇怪哦，我干嘛告诉你宛云的事？一定是你记错了。」

这么说也没错。孟实孙本人都开始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记混了。总之十来年前的事情实在记不明白。

只好出去给自己倒杯水喝。

孟父孟母正坐在沙发上拉着家常，好巧不巧便谈论到了周家这对姊妹花。

孟母说：“要我说，还好死的是宛云哦，不然周生周太他们更难受了。”

孟父还未说话，孟实孙先皱眉打断了她：“妈！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孟母回过头，见是他，嗔了一句：“怎么了哦，在自己家说句实话都不行？晴波那么聪明伶俐，现在发展得这么好，我就记得宛云小时候蛮普通的——再说了，要是死的是晴波，你小子现在还打光棍呢。”

孟实孙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好闭口不言。

也是凑巧。第二日，孟实孙应D市音乐协会的邀请去给自己就读过的初中开展公益培训，主持活动的老师竟然就是昨天晴波提到的他们的初中数学老师，江老师。

孟实孙连忙上去打招呼，介绍自己的来历。不过，作为一位资历很深的老教师，江老师带过的学生实在是太多了，对孟实孙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孟实孙也只好没话找话，现场气氛一度有些冷。

过了片刻，江老师问：“你和周晴波是一届的吧？”

孟实孙不由脸一红，到底没好意思在这位老教师面前坦白自己和晴波的关系，只是点点头，应道：“是的，我们还是同班同学。”

江老师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哦了一声，忽然道：“她现在过得还好么？”

孟实孙愣了一下，不知道江老师怎么问起这个——昨天晴波不是才见到他吗？

大约是值班的时候太忙碌了，不方便和江老师搭话吧。

可印象中晴波一向是一个非常自来熟的人——至少小时候是这样的。

孟实孙说：“她现在过得还可以，在D大医学院读博呢，昨天还和我提起您了。”

“这样啊，那就好。”老人家笑了笑，并没有关心晴波提起了他什么。大约是人老了之后都更喜欢回忆，他说着说着就提起了晴波当年的事。

那是孟实孙出国后的一年，也是周家出事半年后，晴波第一次重回校园。

“本来是先让她留一级的，但她自己不愿意。只是一开始回到学校也是沉默寡言的，不太爱说话。第一次单元考试居然只考了80分！之前可都是考130、140的。”

“不过，后面嘛，渐渐地就好了，虽然成绩还是没有之前那么好……”

看来，想要让一位老师印象深刻，少不了要有一些跌宕传奇的经历。

孟实孙若有所思。

晚饭是在周家吃的。

周太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极力邀请孟实孙来家中吃饭，孟实孙盛情难却。

只是到的时候，晴波还没有下班，孟实孙便在饭桌上先和周父聊起了天。

犹豫再三，孟实孙还是问道：“伯父，当初……你们是怎么知道去世的人是宛云的？”

周父周母听到这个问题都不由地一愣，大为不解，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周父才道：“这是什么问题？难道我们还能分不清晴波和宛云？当然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孟实孙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过于光怪离奇，大为冒犯，连忙解释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又将自己再见时误将晴波认作宛云的糗事拿出来讲，道：“我只是感慨晴波和宛云太像了。”

周母将一盘炭烤螺肉放到桌上，叹了口气：“还是不像的。宛云那孩子……太安静了。”

晴波恰好在这时候进了家门，听到他们谈话的后半段，问：“我和宛云哪里像了？奇怪，你怎么老是提起她？”

孟实孙大囧，试图岔开话题，一个劲地埋头吃菜。

晴波也给他夹菜，一片炭烤螺肉放进他碗中，也给自己碗里放了一片。

吃过晚饭，周父周母催促晴波送客，两人在闷热的夏风里沿着绿道散步。

晴波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我记得那时我头痛欲裂，一睁眼醒来，妈妈便抱着我喊‘晴波你终于醒了’。”

孟实孙不语，忽见晴波手上发旧的红玉髓手链，道：“我给你买个新的吧。”

晴波却摇头：“不必了，这是她送给我的，自从她死后，我就一直戴着。”

“她？”孟实孙反应了一阵，忽然道，“是宛云吗？”

晴波回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她很爱吃蛋糕干。”晴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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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