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六

昏暗间,沈褚蓝摸不清头脑,为什么江黛陌的手上会戴着与梨珈同样的铃铛。

江黛陌走至她面前,似是注意到了看向手边的目光。

见她问起,便解释这种招魂铃是自古流传而来,曾经驱鬼师天真的以为,铃音好比魔笛,鬼听见了就会着了魔似的排队走,任凭摆布。

不过后来发现,铃音有没有用还得看鬼陪不陪玩,至于现在仍戴着不过是一种习俗上的装饰。

沈褚蓝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又仔细揣摩了一番江黛陌的脸,好美之余又觉得她应该是个好人,给人的感觉和徐梓瑞相比简直两极之差,堂姐那双眼睛里天生只藏着对死亡的兴趣,这样一对比,那只鬼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她又无意间记起那次小升初时,遇驱鬼符纸相救一事,如今恍然,一定是江师父见到了并出手相救。但沈褚蓝那时一心以为是恶鬼找上门,所以就迅速跑开了。

那她这次来,也是为了驱鬼吗?

她在这片昏暗里,听见一个声音开始轻声默念:“世道如是,光暗相生,善恶两存,不洁之物……何名?何死?何谓?何因?”

沈褚蓝微微讶异,这咒语听梨珈念过,难怪师出同一门派,那梨珈见了她还不得喊一声师祖?

就见江黛陌念着咒,心念一动,有一张空白符纸从头顶飞下,静静飘浮到她的面前。她看着沈褚蓝的右耳,那里正不断冒着丝缕状的灰烟。

她一手扶上帽檐,帽檐中藏着的细针割破食指指尖,渗出的血珠断断续续的浮起,汇聚到空白符纸上组成繁复的图咒。

待驱鬼咒画上了符纸,纸身抖擞了好几下,缓缓飘进沈褚蓝的眼前……

“速出。”江黛陌念完最后二字。

符纸猛然往沈褚蓝的额头贴去——

只不过薄薄一张符纸,力道之大让她不得不往后仰了一下。

额前纸身飘飞,无风自动,上下悠然飘摆。

此刻在越来越昏沉的光线下……耳边有凄厉之声渐起,逐渐清晰可闻,“我不要出去……不要,不要!我不要!!”

鬼蛇有强烈的执念不想从耳朵里出来。

极短的时间内,符纸仿佛经历了一场狂风的侵袭,贴在沈褚蓝的额间被吹得发出猎猎作响,和周遭的众多数量的符纸一起发出强烈的脆音。

沈褚蓝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痛欲裂。

随着鬼蛇尖声凄厉的叫喊声……一只黑烟状的长臂,猛然从她的额头间伸出,将紧贴的驱鬼符纸洞穿捏成粉碎。

破坏了符咒,无数正整装待发的符纸全部半路折回,抖擞着飘远,一时间清脆的纸音平息了下去,此时的天色暗得不能再暗。

“是厉鬼。”江黛陌睁眼。

身处其中,手持着一盏火光微弱的烛灯,勉强才能看清一点视野。

“我上次也遇见了一只厉鬼。”沈褚蓝忙说。

江黛陌听说了,应道,“这只的煞气是上一只的十倍。”

五点不到的仲夏天色如一团粘滞的墨渍化也化不开,教室里有同学尝试着去开灯,可是走了半天连一面墙壁都摸不到,反而在黑暗中迷了路,手机这些电子产品也打不开,任何照明物都在这里完全失效了。

“她好像死了!有没有谁过来看看啊!”一片黑暗中,泡面双丸子头女生大惊失色,女生一直看守墙角边昏迷的何茜雯,见躯体瘫倒在地上的姿势有些僵硬,忍不住摸了摸,才发现人都挺了。

“老师,老师!……有人吗?!”女生想出教室找人,一开门,门外静悄悄的,一时摸不清头脑,别说人,黑黢得连教室外的阳台走廊都看不见。

女生犹豫着还是走了出去……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却还是触不到外沿的栏杆,她往地板上跺两脚也不见声,这才慌了神,想原路撤退,转身往回走,又是一片抵达不了尽头的黑暗。女生颤抖的伸出手,却偶然触到了前方一处柔软的冰凉。

是一颗巨型头颅悄悄拨开了茫茫暗夜,脸上的五官在她眼前浮现清晰,近在咫尺,表情透着无言的安静,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她。

女生尖叫着收回了手,后退了两三步,突然踩空死往黑暗间下坠,尖叫声还没停留多久,像是戛声而止,彻底被黑暗掩埋,消失不见。

“进意象了。”沈褚蓝心下明白,从驱鬼符被鬼蛇销毁,一大群鬼魂蜂拥而至开始,就没有人可以走出教室了。

“意象是什么?沈同学,意象是什么啊?”班长唐诺菲忍不住问她,声线颤抖。在她身边哪里都没有去,听着周遭的异响。

“一种幻觉,伤不了人的。你哭了吗?”沈褚蓝在黑暗中后知后觉。

“没有啊。”唐诺菲强忍住哭声,吸了吸鼻子,就是有点害怕。

她感觉教室的空间似乎变得非常大,四周陆续传来一声又一声人踩空脚掉下去的惨叫。

之前有说,鬼制造出意象,目的只是为了把人困在里面,其中所看到的都构不成肉身伤害,但被吓死的概率还是有的。至于什么时候脱困,得靠运气。

视野被黑色笼罩,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最可怕的永远是人对未知事物的想象。但无论看见了什么,心中都要笃定眼见的都是假的。

打鼓般的雷声渐起……自天边传来,还隐隐伴随着像是交谈的嘈杂人声,在黑暗中听着有些诡异。

江黛陌手中那盏烛台的火光愈发幽蓝冰凉,衬着她的神情沉着,她将烛灯递了过去,“你先拿着。”

沈褚蓝接过灯盏,有些疑虑的看着她,不知道要做什么。

“摆阵,出意象。”江黛陌说。

没有谁想继续留在这片意象里。

这一片黑暗十有**就是那条鬼蛇搞出来的,沈褚蓝迟迟不肯接受它的委托,它才心有不甘,怨念得以扩大数倍,制造出了一座“死迷宫”。

沈褚蓝开始仔细端详起手中的灯盏,低头看着跳动的火苗,觉得颇为古怪,“用来照明吗?”

“蜡是普通的蜡,但火源特殊。”江黛陌回过身。这时,鬼火黑莓从江黛陌肩后悄悄探出,兴奋地朝沈褚蓝打招呼。

江黛陌不忘补充,是徐梓瑞叫她来的,跟随鬼血的牵引到了这里。来的途中碰到了一团鬼火,“你们认识,对吗?”

沈褚蓝点头,“徐梓瑞她知道了?”

“是。她让我帮你,将这次的厉鬼驱除,省得后续麻烦。”江黛陌说着已经抄出一张黄色的符纸,双指夹起,口中念念有词......

鬼火黑莓飘了过去,抱过纸张,对着符纸“狂舔”,不一会儿,符纸上猝然跳动出一缕火苗。

江黛陌打开了放置在课桌上的旅行包,里面装了满满一堆的象牙白蜡烛罐,她又拿出一个蜡烛瓶罐,黑莓叼起燃烧的符纸,趁着没有燃烧殆尽的空隙,用符纸将蜡烛引燃。

和那盏烛灯的火苗一样,荧蓝色外焰的包裹下是绯红的内芯。

时间有限,顺着烛光看去,叫了不远处的二三人一起帮忙搬动桌椅,很快便在教室里挪出一大片空地。

……

江黛陌率先在地上放好了一根蜡烛作为定点,她起身,又将旅行包给了沈褚蓝,叫她一人来摆阵。

一张符纸顺势飞了过来,上面画着一个图案,图案十分简单,“摆成这样就可以了。”她说。

期间黑暗中怪异之声不断,沈褚蓝拿了蜡烛后,二话不说开始行动起来,数分钟之后……

借着微弱的火光,摆好了直径约两米的蜡烛阵:一个用蜡烛围成的大圈,里面一个稍小的蜡烛圈,里面又一个再小的圈,以此类推……共四个圈,最后在最小的蜡烛圈中央,摆放好唯一的一个蜡烛。

江黛陌已经重新戴好了墨镜,看向了沈褚蓝,再次让她把蜡点了。

沈褚蓝一头雾水的又看了她一眼,并没多问,走上前蹲下身去,开始用手中的烛灯将地上的蜡烛引燃。由于都要一个人完成,阵法完成的效率不是很高。

随着蜡烛一根根被引燃,身处在烛光源附近的几人明显已经感觉出,这光盯久了就会让人昏昏欲睡。

江黛陌戴着墨镜,看不清神情,只是默视她点蜡,反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冥界永远是一片暗夜?能用来照明的,只有从冥火中诞生的鬼火?”

沈褚蓝蹲在蜡烛堆间,半晌抬头,她猜,“因为,那里是鬼的聚集地,有浓烈到足以吞没一切的煞气。”

她边点蜡边答,就像现在所在之处,并不是夜晚的降临,而是被一群鬼魂所携带的煞气遮盖。

“没错。”江黛陌点头。

鬼身上的煞气属黑,是最原始复杂的颜色。这种黑是混沌之初的最深不见底的黑色,可以吞掉一切,悄无声息的融掉一切后仍然是黑色,像虚空,是死寂,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只有黑色。如果说有一样东西能够破开这黑色,从虚无中诞生,那便只有火。

虚无中唯一可以诞生的只有一团火,是先炸出了火,进而能在火光中形化成世间一切。在这之后,万事万物无非就是在围着这团火转。

“那么,这次的意象是带我们走进了混沌之初?”沈褚蓝有些不确定的问。

在混沌之中,能产生的只有火,有了火光方见万事万物。

厉鬼以煞气模拟了一番混沌的意象,那她们就点燃冥火,制造出火光,以证自身的存在。否则……沈褚蓝想到这恍然大悟,幸好刚才有那烛火在。

若刚才不提前点上蜡烛,将冥火点燃,很有可能她们就会在这片黑暗的意象中直接消融了。

江黛陌让她务必记住,这个世界只会处在火光之中,火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而那团火就在冥界的那条湖里,若是熄灭了,冥界也会在鬼之煞气中就此消融,整个世界就此回归混沌。

幽冥火湖就是火光的本源,人界是冥火的外焰,冥府是内焰,而焰心就长于幽冥火湖。火焰越向外的部分,温度越高,能量越大,情愫就越复杂。

湖吃记忆,到了现在甚至只吃仇恨、痛苦,它想吃什么,那冥府就造给它,世间都造给它。

“江师父,接下来呢?要怎么走出这里?”沈褚蓝问,她将最后一根蜡烛引燃,站起了身,地上烛火摇曳,光芒足以照彻整间教室。可朝远处望去,光芒抵达的地方一览而尽,而黑夜浩渺茫茫像永无止境一般。

江黛陌注视着地上的烛圈,火光还不够,需要念咒扩大光源。

这回,她只是递给沈褚蓝一张普通纸条,上面写了咒语,“将它背下来。”

纸上用黑色水笔写了满满的一纸,将近一百字,看起来像古文,沈褚蓝认识这些都是汉字,但组合在一起就看不懂了。她猜,真正的咒语被夹在了字里行间,只是不想被人知道具体的含义。

沈褚蓝半信半疑的接过纸条,她念咒也会生效吗?可今生她已将驱鬼术忘得一干二净。”

“谁念都一样。”江黛陌告诉她,这次的目的并非先驱鬼,最要紧的是先走出意象。念咒就是说话出声,只要不是哑巴就能做到。她前世是告诉过沈褚蓝的,当生灵成为生灵的那一刻起,就在与外界发生交互了,交互分信息输入和输出,输出所表现为三种,所思所行所言。

生灵就是在不停地与外界交互,是不停,就算不言不行,生灵还会想,逃不过的,魂魄没碎必有念想。

凡是生灵所想的、所做的和所说的必会被知晓,逃无可逃,无处躲藏。

“被谁?”

江黛陌指着地上的阵法,“靶子。”

沈褚蓝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注意地上摆好的蜡烛,一圈圈的烛光胡乱摇动,像有了生命一般在招手。

其实江黛陌也不清楚靶子是什么,她是听某只鬼差说的。据她猜,“靶子”应该是与某个事物链接的通道。一只生灵先有思,被靶子察觉,再有行,被靶子看到,最后是吐露的话被靶子听到。

当三种行径一致统一,生灵的想法实现的几率是为三倍。这也是刚才将摆阵全部交由沈褚蓝来做的原因。一个人有了出意象的想法,进而做了出意象的行为,只剩最后一步,就是咒语的力量。

如果三种行径都能与靶子链接得上,心念得以显化,她们或许就真能走出这里。

沈褚蓝开始进入最后一步,念咒。

将纸上所写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的吐露出来,虽然她不知道从中所隐含的含义。

地上烛光越来越耀眼,火光能够照清的范围逐渐扩大,她专心念诵下去,保证不念错一个字从而导致咒语失效。所以她也没有发觉身边尝试摸索着走出意象的人声早已平息,周遭的响动也减轻了许多。

当念完纸上最后一个字,地上的烛火已经让四周光明如昼,她放下手中的白纸,环顾四周——发现这并不单单是烛火的缘故……

周遭二三无辜被困于此的人已在温红的火光中倒地,或坐或躺,一同陷入了沉睡。还有鬼火黑莓,以及阿飘们之间稀碎的龃龉也都停息,无论肉身还是魂体,都变得稀疏,变得很轻很轻,耷拉在地上,就像被烛火烧穿,被打的孔洞遍布全身,有的孔洞是拳头那般大,有的小如指盖,大小不一,更有甚者,有的整张脸被烧穿成一个通红通红的火洞。洞的外沿显得焦黑发红,又有大量的荧红光亮从这些孔洞里漂浮而出,盈盈升往高处。

她和江黛陌站在无数的上升的点点的星火间,往上空看去——

“他们是怎么了?”沈褚蓝问道。

江黛陌戴着墨镜,转过头看向她,没来由的说了一句,“一世未见,你的变化很大。”

地上这些不相干的人还有魂体变成了这个样子,沈褚蓝脸上却没有显露担忧之色,换做以前,她不会无动于衷。

沈褚蓝静静的站着,却认为没有那个必要,这里是意象。曾她走入过无数的意象,有的比这些要可怖残忍得多,但这些都是假的。

何况,生灵的肉身都是要死的,魂魄也会被投入轮回,所以,她不担心死亡,她只担心他们死了会不会又要缠上她,耳边会不会又多出一只鬼魂。

见她变成这样,江黛陌或许得好好适应,人同鬼差一起这么久,坏处是有的。“徐判官对你还好吧?”江黛陌问。

“还行。”沈褚蓝说,“鬼说我没有经过肉生肉才这样,等到下一世投胎了,就会好很多。”

“仅仅是这样吗?”江黛陌。

“应该吧。”沈褚蓝也不确定,转头看向她,“能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冥火的火光除了照明,还能催眠?”

江黛陌摇头,这并非催眠,地上的不过是一堆散落的肉身躯壳和魂魄容器,这些都是死物。而真正的他们是记忆碎片,全都悬浮在了半空。

这些从洞中飘出的光亮越聚越多,将上空的黑色幕布彻底掀开,显现出一片灵动的绯红星点,一会儿如漩涡聚成一团跳动的温红火苗,一会儿散作满天的红萤。

江黛陌告诉她,构成一只生灵的成分大致分为三种:肉,灵,囊。也就是肉身,灵魂容器和记忆体。

如果生灵失去肉身,它是它,失去了魂魄容器,它也是它,真正的它是囊息——也就是生灵以渡奈何开始,直至死后目睹拘魂鬼后所有的记忆。

记忆才是一只生灵真正的自我,就这样载于魂魄,以肉身为行走工具历经世间。其中,肉身与灵魂不过是禁锢记忆、禁锢自我的枷锁,为的就是不让这些记忆碎片散落到各处并保持持续增长。

冥火是吃记忆里的情愫的。那么冥火的火光配上相应咒语的催化,是可以将记忆碎片从生灵的肉身与魂体中挤出。这些洞就是记忆碎片从体内流出后的痕迹。

一旦生灵的记忆碎片流出体外,就会停止继续增长了,自然的,每个属于个体的时间相当于静止,因为他们的记忆碎片不再增长,他们就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就像一个人在睡梦当中,是体会不到时间的。

火光会将他们暂时冻结化为死记忆,是未被集中装进往生囊里的囊息。这些死记忆若现在被冥火触碰,照样会焚毁。

沈褚蓝思索许久,觉得这种的驱鬼阵法和饮孟婆汤还真有点像,都是将记忆逼出体内。

“是。孟婆汤里有一味药引,极重要,就是幽冥的火光。”江黛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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