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梨珈盯着挂钟,等秒针转了四圈有余,听到那扇家门被轻而易举的推开,倒地,动静声不小。
她回头起身。
门口站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一米四几的身高,姿态总觉得哪里僵硬了些,隐隐透出不似活物的气息。
艳春婵的扮相隆重,像极了一只完美无瑕的洋娃娃,身着繁复重工的黑色洋裙,头戴一顶宽大的网纱黑色礼帽,将白壁似的面容遮得若影若现。
她提着裙摆,正当款款踩过四分五裂的门板。
梨珈赶紧前去将不疾不徐的艳春婵拉到棺材旁,伸手对着地上的棺材指指点点,叫她快点打开棺材。
“小白,不要白费力气了,无论如何从外面是打不开的。”艳春婵的嗓音轻细软糯,用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掀开了面纱,露出了一双友善的眼眸,泪光熠熠,圆润的鼻头还红红的。
“那还有什么办法啊?姐姐不会在里面憋死吧?”梨珈急道,又发觉她状态有些不对,“咦?你哭啦?发生了什么事?”
艳春婵红着眼眶看了她一眼,“扑通”跪在了那具棺材面前,抬起手背抹眼泪。
因为阎王大会上她挨训了。
守在艳春婵身后的武判官随居迟紧随其后,身子十分高大几近三米多,一身仙风道骨的白衣老者模样,手持拂尘,弯腰钻进了门,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空间,他什么话都没说,找了一个位置盘腿坐下闭目养神。
除了拘魂鬼和游神鬼,多数鬼差只会呆在暗无天日的冥界,尤其是阎王鬼极少会上人界。
至少拘魂鬼在人界需要同魂魄打交道,日夜游神也可能会遭受被“生灵察觉碰撞”的波及。判官和孟婆在冥界还需判命和喂汤,仍需接触到生灵。
阎王鬼就完全可以避免“感知存续”的风险,这类鬼好比冥界的吉祥物,被选取出来是真正做到“只为记忆的延续”,并且体内不得饱含一丁点的记忆残渣,也从未受到过一滴孟婆汤的侵蚀。
可活太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不免阎王鬼不得已去到人界,为了以防万一,都会把自身裹得严实,一寸肌肤都不漏,生怕被不小心看到甚至撞及人界的生灵。
现在,这只阎王鬼正对着棺材板流眼泪
据艳春婵所说,她犯了错,那群鬼差罚她,让她在这具棺材面前认真反思过错,一直念到游神鬼肯原谅了才能回到下面。
不知犯了什么错。艳春婵跪在地上仪式化“念经”,边啜泣边念:呜呜,对不起,呜呜,对不起……
若换普通人见了,就觉得连哭都这么假,这么有节奏感,还有点催眠……阎王应该没写过检讨吧,犯了错误就只会念对不起。
梨珈低下头,悄悄打了一个哈欠,咂了咂嘴,好困,想在旁边敲木鱼伴奏。
她不理解,本期待着艳春婵的眼泪会有神奇的功效,就像以前从囊息里看到的电视剧那样,可以让石头开花、让人起死回生,说不定比冥界的胶水还厉害,能腐蚀棺材板。
原来她只是想表演一下哭泣,企图用忏悔感动棺材板啊?
……
梨珈听了十几分钟之久。
耐心本就不多,她又一次默默抽出身后的剑……心中断定,高低给这具棺材再来那么几下子。
她起心动念之际,不料棺材板破天荒地有了明显动静:
梨珈双手正持重剑凑近,便见板盖真的就掀开了——直接将沈褚蓝整个人甩了出来,又在极短的时间合闭。
“姐姐,你没事吧?”梨珈扔下剑,赶忙上前扶起了她,关切的问。
沈褚蓝在地上滚了一圈半不到,不露声色的望天花板,她摇头,顺势从地上起身,一点事都没有,哦,发型乱了,理理头发,谁都没有察觉到转瞬即逝的茫然之色。
她一抬眼,又恰好对上了艳春婵的目光。
艳春婵跪在地上,眼中噙着的泪还未拭去,又不知从哪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孟婆汤来,双手捧了上去,“石头,给你,喝了它。”
“嗯?”沈褚蓝一时不解。
“嗯?”艳春婵似乎比她更不解。
沈褚蓝无言,“不解”不是因为孟婆汤,而是她对她的称呼。看着这一只突然冒出来的鬼,年纪幼小,穿戴着整齐精致的肉身,她还看了一遍周围,眼下阿飘少了许多,想必这只鬼藏起的煞气不会少只会多。
回想骨鸟先前所透露的,那她想必就是这片区域的生死阎王艳春婵。但沈褚蓝一点都看不出这只萝莉哪里阴险。
艳春婵还端着梦胚胚制好的汤,她是知晓要喝汤的呀,手并未收回,神情奇怪的望着她,提醒,“梓瑞,你的身上残留着一些没必要的记忆。”她其实无所谓沈褚蓝喝不喝汤,因为等到这一世结束了,同样也要喝汤的,不差这时候。“不过,你要是现在不想喝,能否说明一下其中的缘由吗?”艳春婵的一双眼睛无辜的眨了眨。
沈褚蓝看了她半晌,吐出了几个字,“没有,我喝。”
她喝还不行吗?没想到这群鬼是来真的。她还是第一次活着喝孟婆汤,沈褚蓝接过汤,瞧着碗中绿不溜秋的汤色,咬了咬牙,一口闷。吞下肚即刻忘记了滋味。
艳春婵眼见她全部喝下,微笑,“你还对冥府的景象有印象吗?”
沈褚蓝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的是,这种测试略微逊色,若放在奈何桥处,主观性的回答无法逃过鬼差的拷问,一般来讲,都是类似“敲开头盖骨”以上级别的做法,看看里面的记忆还在不在的。
“那就好。”艳春婵长吁一口气,似乎对她很放心,满意地坐在了沙发上。
艳春婵还告诉她们,近期她得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就由她来代替判官和牛头马面来照看这个家。
“什么?你要留在这里?”梨珈惊呼,上前连忙拒绝,伸出双手比叉,“哒咩,哒咩得斯哟,艳春婵,这里只要我一个就够了。”她原本窃喜徐梓瑞她们不在家的,那样的话,就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来打扰她和沈褚蓝培养感情了桀桀桀桀……
艳春婵笑眯眯坐在沙发上,叫她不要不知好歹,“小白,你能上这来全是我的功劳呢。”手边正拿着一个五彩缤纷西瓜泡泡糖果罐,看样子她吃糖果的时间到了。
她告诉她们冥界现在忙得晕头转向的,但她就很闲,况且,这个家十八年来的所有费用支出都是从她这里掏的,她上来住几天体验一把不过分吧。
至于这“几天”到底是几天……艳春婵将视线移到了依然如故陷落在地面中的棺材上。默默告诉她们,她上这来还有一个原因,想承包沈褚蓝的下一个鬼魂委托。
梨珈忍不住问,艳春婵跟骨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艳春婵立刻重新摆回了一张哭脸。
沈褚蓝呆了呆,这只鬼的情绪可以存档一样。
艳春婵泪水涟涟的看着沈褚蓝,她的委托是,想办法让日游神从这具棺材里出来,答应吗?
“……让我考虑考虑。”沈褚蓝说。
艳春婵破涕为笑,说她可是一只好鬼,不会钻进沈褚蓝的耳朵,就算委托解决不了,她们一起想办法,一直到想出办法为止,“石头,我可不会化成厉鬼折磨你的,我对你好吧?”她笑。
“谢谢。”沈褚蓝生无可恋,那是矮个里拔高个,多亏同行衬托。
……
艳春婵从糖果罐里拿出一颗红色西瓜味的吃进嘴里,向她们讲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先,A区的夜游神并不是奈老师,而是顾苒,也就骨鸟的胞妹。
冥界有一座枉死城,是鬼差日常起居的住所,第一类鬼差便出自于这。
骨梵灰原先叫顾梵灰,和他的胞妹顾苒一起,都是出生在枉死城的鬼差。这类鬼差的魂魄容器从在养魂池中打捞上来的那一刻起,就只待在枉死城,从始至终都没有被投入进轮回之中。
当时,从池子中新诞生的一具容器被魂理司当差的拿去,撕成两半,并塞上了两具肉身,一男一女,一个充当了日游神,另一个是夜游神。
骨鸟与顾冉是胞妹,便是因为他们用的是同一具魂魄容器,也原本是一对双生灵。
直到有一天顾冉犯错,工作之时不慎打碎一具魂魄容器,只是手抖而已,早已查明她并不是故意的,但是对冥界来说,囊息浓度一年比一年低,一具魂魄容器非常稀缺珍贵……
之后顾苒就被艳春婵送去投胎充数了,而奈老师是之后才调到了A区。艳春婵说话之际,脸上僵凝着一种微笑,有些不合时宜,有些古怪。
因为这件事,她在底下快要被一群阎王鬼批死,尤其是轮转王冷秋月,巴不得坐在一边看她的戏。
“你是说,现在的唐诺菲?”沈褚蓝问。
“嗯嗯,她这一世的名字就叫唐诺菲呀,但她已经不是顾苒了。”艳春婵告诉她,鬼差投胎约等于覆水难收,注定会在尘世中沉沦,极少会再清醒过来。
更何况,顾苒身上欠的“债”,会让她在每一世注定重病缠身,饱受疾病的痛苦,一世又一世。去偿还被打碎的那具容器中损失的囊息。
沈褚蓝想了想,印象中那个唐诺菲的女生,看上去明明很健康。
“时机快到了,不是已经见到噩耗鸟了吗?”艳春婵脸上的微笑更大了。
“……”
而骨鸟作为游神鬼原归于十殿生死,从某时起,艳春婵发现了他的异样。鸟神会在每一世都会碰见到转世后的顾冉。
这对于他来说,非常痛苦。因为两团灵魂实则是一具容器,彼此都是割舍不下的存在。一半的容器是鬼,会永远活着,永远不停地铭记世间一切,一半的容器是人,却在尘世中轮转,苦熬着病痛,不停运回高质量的囊息。一个在病床上蹉跎,说太想活下去,一个又想死死不了。
艳春婵面色凝重,应该是由于她的疏忽吧,导致一只鬼差成为半只脚踏入人界的异类。这也是骨鸟丧的原因,世事无常,他无法控制自身在下一世是否能够遇见轮转之中的胞妹。
沈褚蓝听了,既然骨鸟舍不得曾经的胞妹,无法改变眼下的局面,只能看到另一半的容器在苦海中沉沦,如此的话,冥界为什么不做点表示,比如将这只游神鬼调离A区,避免与转世后的顾苒见面,活着 或者让他做别的鬼职之类的。
艳春婵叹气,告诉她这是错误的,骨鸟并非是舍不得曾经的胞妹,而且这样的想法对于一只枉死城的鬼差来说,非常不妙。
她认为骨鸟不会有这种“舍不得”的情愫,比起舍不得胞妹,骨鸟心中有很强烈的后顾之忧才是,今后到了魂魄容器合为一体的那一天,到时候,她是他,他也是她……想想到了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这也是艳春婵被一堆阎王鬼痛批的原因,她给一只枉死城鬼差制造出了“产生情愫”的机会。
沈褚蓝想,先前徐梓瑞有和她讲过,魂魄容器中存在两抹极端的因果线,会在烈火中癫狂着被焚烬。会有那么一天来临的,等到囊息浓度低到烧无可烧,冥府绝不会遗漏任何一根“柴火”。
“我有一点困,先去睡觉了。”沈褚蓝回身往卧室走去,突然间没有了谈话的兴趣。
“啊?你这么早就睡觉啦?”艳春婵有些惊讶。
回了头,见艳春婵稍稍收敛起了笑,那双眼眸似乎又重新活络了起来,类人感明显减弱了些。
沈褚蓝称她今天有点累。
“那你答应了吗?”艳春婵兴致勃勃的问,“下一个委托。”
“等我先把手头的这件事做完吧。”沈褚蓝想了想。
“好噢。”艳春婵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啊。这个给你。”
她将孟婆交予的往生囊递了过去,这只往生囊属于是那位范明辙八年前没有救下的跳楼女生,姜丹丹。
这几天,孟婆在往生墙上找到了她的前世记忆,还没有被烧掉哦,这次还希望她能尽快一些。
沈褚蓝脸上没有多余神情的接过锦囊,转身朝卧室走去……
……
艳春婵注视着人回了卧室关了门。她姿态僵木的坐在沙发上嚼了一会儿糖。
跳下了沙发,走到棺材前,再一次跪了下去,可这一次却没有哭着忏悔道歉,脸上凝着微笑,对棺材轻缓的说:
“你知道罢工一日,我们会损失多少记忆吗?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好吧,从这一世开始,放她一生条路。已经让判官连夜修改命数了,明天记得巡逻。”她轻拍了拍棺材盖,“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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