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室内落针可闻,只余苏子衿放得极浅的呼吸声。

虞晚指尖抽搐般微缩,忽而猛地握紧,指甲掐入掌心只余锐痛。

针扎的刺感从手心传来,压不过胸口的滞阻。

她一时间分不清是常年的病痛带来的胸闷,还是跪在旁边的人带来的烦躁。

苏子衿的声音很轻,仿佛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

可那话语中的豁出一切、将自己当个物品般献出的自暴自弃与决绝却分外明显。

碍眼。

心底越厌烦,咳意也越发难忍。

虞晚攥紧绢帕,抬手捂在嘴上,喉间的痒意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被替代的,是整个胸腔的剧烈震动,直到失了气力趴伏在案。

“公主——”苏子衿短促地惊呼出声,不顾跪地的姿势,膝盖朝前狠挪一大步,而后重重磕在地上。

本来抓着她裙角的手快速抬起,在即将触及她不断呛咳的背时停在了空中。

他悬在空中的手僵硬地停留,手指慢慢收回,攥成拳后落下。

“我去给您取新的药汤。”

虞晚捂着胸口趴伏在案上,在狭小的臂弯间咳得满是湿润的锈腥气。

咳得猛了,背也跟着僵疼,就像经久未打理的工具,徒劳地弓着。

她呛咳出泪花,所有气力都用作在咳嗽这一个动作上。

耳边脚步声匆匆离去,回来时极快,明显放沉。

“公主,药来了。”

虞晚勉强抬起头,见苏子衿眼眶通红,细长的手指小心翼翼端着药碗,小指不自然地勾着,好似在极力维持放松的姿势而不翘起。

药汤热气氲氲,白雾中散着苦味。

苏子衿撑着软了的身子,端着药凑到仍在闷咳不止的虞晚身边,颤着嗓音道:“您快喝药……”

不经意间,他目光落在那桌面上。

桌案上溅落一片星点的血沫,周遭是热气激起的细密的蒸气,那点子红落在艳丽的梨花木上,本该不显眼,却刺目至极。

呼吸像被掐住了源头,进不得,出不得。

苏子衿张了张嘴,想吸口气,却像空气都被抽干,半点新鲜的气体都寻不着。

他的手细密地抖起来,带起药汤在碗中不断晃动。

虞晚想压住那咳嗽,却咳得更猛烈,声音也越发哑了。

她借着空隙生生逼出两个字:“拿来。”

药碗被轻放在桌上,虞晚撑起身子想去够,可被抽干气力的身体绵软,伴随着压着的咳,四肢都不听使唤。

苏子衿狠抽口气,强压住几乎能将他撕碎的痛意,上前一步。

“公主,我服侍您喝药。”

他重新端起碗,拿得极稳。

手指捻起瓷勺舀药汤,低头吹过几口后,在虞晚稳住咳时递上前去。

苏子衿甚至做好了被拒绝,或是药汤被打翻的准备。

若是她不愿他服侍,那让门口的夏蝉姑娘来也行,只要她好好喝药……

瓷勺被轻压,指腹力道一轻。

他怔怔看过去,虞晚低下头,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张着抵上瓷勺,将药汤一点点喝下去。

她,她喝了……

苏子衿来不及管骤然炸开的狂喜,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手将空了的勺收回,又舀起药汁。

他小口地吹着,吹温后手臂重新探过去。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除了瓷勺偶尔碰上碗的脆响和吞咽声,再无那光听着就觉得骇人的咳音。

苏子衿动作放得极其小心,又轻又柔,目光落在虞晚的脸上。

她苍白的脸颊还带着咳猛而染上的红晕,雾棕色的眸上蒙了层淡淡的水汽,清透下反更显得眉目间尽是倦怠的淡漠。

他动作未停,仍在一勺勺喂着,但眼神总是在虞晚唇边那点血迹上停留。

她……

好似完全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最后一勺药汤入口,苦味更加浓厚起来。

口腔中只剩弥漫不开、习以为常的苦涩。

虞晚靠回软椅上,锦帕将唇边残余的汁液都擦去。

太医院开出的药,大多都是这些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压咳的效果倒是不错。

她敛下眸,待胸腔的火燎燎慢慢退下后,才重新思考起刚刚被咳嗽打断的事情。

身体很疲惫,连带着思绪都有些迟缓。

虞晚捏着手中的锦帕,微微侧头想去看看苏子衿。

却发现人影不见了,桌上只剩一个空碗。

……她顺着桌子向下看,却见那少年又跪在了她的裙边。

看不见脸,只剩个耷拉着的,毛茸茸的头。

再往下看,她散在椅脚边的裙摆一角,被他用手指捏着,力气都不敢用。

胸口又闷得厉害。

方才他的哭音、哀求,还有那稍不留意就会透露出来风尘气,好似怎么也洗不净。

虞晚忽然觉得很吵,这所有一切交织在一起,吵得她头疼。

也很累,累到没有力气再去推开一个将她当做救命稻草、拼命抓住她不放的人。

尤其是这个人还顶着这样一张脸。

罢了。

就当是养了一盆吵闹还缺水的盆栽吧。

至少,这盆栽浇浇水,还会笨拙地凑过来,用那破破烂烂的叶子试图为她挡挡风。

虞晚抬手,揉了揉蹙得有些发疼的眉心。

她轻声说:“手。”

苏子衿的身体一僵,哪怕衣服整齐,她也能察觉到他身躯的每一处肌肉都绷紧了。

虞晚视线落在那攥着自己裙角的手指上,声音只剩浓浓的疲倦,夹杂着一丝藏得很深的无奈:“松开。”

话音刚落,她便看见苏子衿抬起头,眼尾通红,本就因湿润而有些发亮的睫毛一颤一颤,一双乌黑的眸子又开始起雾。

她几乎是认命一般闭上眼,手覆盖在了眼皮上,把光线阻隔在外面。

良久,她的声音轻不可闻,伴随着一声轻叹:“……别跪着了,碍眼。”

虞晚靠在椅背上,闭上的双眼不愿去看,可耳朵里也没听到起身的动静。

然后又是水滴在地面上的声音,很轻,轻到不仔细听都发觉不了。

他怎么,这么爱哭?

“左偏殿。”虞晚将覆在眼上的手落在椅扶手,补充了一句:“你以后就住在那儿。”

“想唱戏也好,想做什么都好。”

“……随你。”

那压抑的抽泣声忽然顿住。

虞晚睁开眼,斜斜地看过去。

苏子衿仰起了头,双眸噙着泪未落。

紧跟着他抿起唇,一颗泪从右眼眼眶蓄积成团,完完整整地从眼尾滚落,几乎没有沾到脸颊,从空中划出一道亮线。

“随我……吗?”他紧抿的唇忽而松开,绽开了一抹笑。

唇角弧度上扬的瞬间,那几欲破碎的瞳一点一点亮起,凤眸也弯了弯。

像极了春日开满娇嫩的花,压弯了枝头。

虞晚恍神一瞬,目光移开,不去看他面上的笑,轻应一声:“嗯,随你。”

“我想唱戏。”苏子衿抬手抹去了眼角湿痕。

“好。”

“唱您喜欢的戏。”

“好。”

“我还想,能服侍在您身边……”

“……”

“此事再议。”

虞晚看向桌面上写了字的宣纸,随手拂开,抽出左上角被整理好的城门进出名册,打断了还欲说什么的苏子衿:“适可而止,我的耐心有限。”

“是。”苏子衿站起身,极快地看了眼虞晚,见她没有反对,便站在桌边的一侧。

他垂眸,在砚台上滴入几滴水后,拾起墨条在水珠上自顾自磨起了墨。

墨汁一圈圈变得浓稠,心神也飘得很远。

他不光没被赶走,如愿以偿地留下来,还能得到这些优待。

这是独独给他的……对吧?

苏子衿睫毛微微颤着,余光中看见虞晚执笔的手,手指头是尖尖的,漂亮却发白的甲盖随着勾画会偶尔透出一抹血色。

他的视线下移,看见那同样尖尖的狼毫毛在册上,一笔一钩就是流畅的圈。

他看着,呼吸忽而有些开始发烫,手下动作都变得有些艰涩。

徐嬷嬷教习时与他说过,京中的贵人们有时喜好那活墨屏风。

他脑海中不自觉地开始浮现画面。

她执笔落字,将他一点点描满。

每一处,全都是她的字迹,她的痕迹……

狼毫毛一定是又软又滑的,墨汁应该很凉。

若是朱砂墨划过,颗粒感应该很明显,会不会很痒?

徐嬷嬷当时说时,他只觉得屈辱,可如果将人换作她……

苏子衿呼吸发着烫,逐渐漫到耳尖,浑身好像都被扔进了微烫的热水中,烫得双腿都开始发软。

头脑也开始缺氧,一阵阵地发晕。

她好像很讨厌他模仿那位阿瑾。

是因为模仿的不像吗?

若是再像一些,更像一些呢?

到时,她是不是会多看他几眼。

初见时她那柔软得能溺毙人的眼神,他是不是也能分得一些?

想法伴随着不断发烫的呼吸,一呼一吸之中好似就落下种子。

苏子衿压着呼吸,努力将眼神聚焦在面前的砚台上。

虞晚专注地扫过名单,右手顺手抬笔蘸墨。

砚台摆放的位置是固定的,无需去看便能寻着。

苏子衿正垂眸磨墨,毛笔探来时还未反应过来,避让不及时,软毛在手上划过一道,留下浓重的一笔。

他的呼吸仿佛停滞了,酥痒的感觉霎时从手背传来,所到之处泛起抑制不住的激荡。

真的好痒,也真的好凉。

可,他还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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