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难点

睡一觉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尤其是在睡眠质量受到影响的情况下。

昨夜,来薄云笙家的第三晚,叶如莺出现症状浅淡的失眠,于是第四日早上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时便有些心不在焉。

秦芳关切地问“是不是不合口味”。

叶如莺忙舀了一口粥下肚,摇摇头道:“没有,您手艺很好,好吃的。”

山药排骨粥,酱香牛肉包,一叠小菜,鲜豆浆,丰盛的一桌暖乎乎冒热气,香味扑鼻。

“那行,有想吃的跟姨说,姨会的可多,不会的对着视频学两下也会了哈。”

秦芳爽朗地拍拍叶如莺肩头,不等叶如莺回应,一个转头进军厨房准备炖一锅十全大补鸡汤。

叶如莺捧着粥碗,瓷勺在浓稠的粥里缓慢打圈,眼睛却相反,极快地一抬一压瞥了瞥对面。

薄云笙没有任何异常。

平静得就像他们从没发生过有关某种重要人生哲学的意味深刻但意图不明的对话,他说橘子不错,她却独自烦恼“什么橘子”“橘子是芒果还是苹果”“哪个地方的橘子不错”“没有橘子怎么办”等等层出不穷的乱象。

她还是不确定薄云笙那番话的主张。

搅动粥体的动作慢到一厘厘停住,叶如莺心神飘忽,没留神薄云笙吃完了,搁下筷子后不偏不倚捕获了她不由自主遗落的“特别”注目。

想不注意都难。

小鸟羽毛仿佛都蔫巴巴往内扣。

似乎需要有人帮忙梳理整齐,熨直擦亮。

薄云笙可以做这个人,但他不希望是因为感情——所谓的恋爱。

能说的已经说过,如果叶如莺还为应不应该恋爱、该和谁恋爱这系列困惑犯难,他不便进一步指手画脚,也不能再做出更有指向性的解答。爱本无规则,何苦自作缚。

无论学生时代还是名利场中,不乏男女向薄云笙直白或含蓄地表露心迹,但他一个也没想过接受,他父母思想开明,约莫不会在意他二十四还是四十二陷入爱河,是他自己不曾动过这个念头,爱情于人心的吸引仿佛对他失效,因此虽能提笔打磨戏剧里的一幕幕起承转合,却至今也没有切实体会过爱之一字的百转千回。

这就导致一篇文章的论点缺了论据,即使他有满腹的道理,说出口好像也不那么有说服力。

除开言语开导,剩下的似乎只有交给时间比较妥当。

小夜莺总会长大,总有一日会明白、会抉择。

薄云笙应该硬起心肠通知十五分钟后音乐室见,让工作逼迫叶如莺振作精神,但他手心忽地窜过一阵电流般异样的痒,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抚过叶如莺发顶的软意。他手收合成半握的拳,心也不由自主跟着软化几度。

“上午的练习可以推迟一小时。”

语调板正,声量不强,见叶如莺眼中的光点聚拢到他面上,略一停,又补道:“昨天的效率比我预想中高,不舒服的话,今天休息一天不影响。”

“不用——我没有不舒服,”叶如莺急得手里汤匙都放下了,“我可以的薄先生,我只是……只是昨晚做了个梦,有点没睡好,喝杯咖啡就不要紧了。”

“真的?”薄云笙不觉得叶如莺说了实话,但他也不能做那种固执己见“为你好”的家长,再三跟叶如莺确认没问题后,折中道,“还是一小时。正好我去一趟书房,安排明天的行程。你慢慢吃,芳姨喜欢我们多吃些,不然她会不高兴。”

最后一句不知真假,叶如莺倾向于半真半假,不过秦芳收拾碗筷时瞧见百分之九十空盘的餐桌的确乐得干劲十足,欢欢喜喜切了盘水果让叶如莺拿上楼工作之余当零嘴吃,补充体力和维生素。

音乐室明亮透彻,冬日阳光的精灵似乎手拉手在室内安宁可亲地旋转。

沉浸于工作比叶如莺想象中容易。

人类精密活络的大脑无疑拥有紧急事态下用一件事顶替另一件事优先级的功能,以及暂时将某个或某些苦思冥想不得结果的事情搁置在后,兴许不经意忘了便忘了的诡诈技法。

上午很快过去。

秦芳说鸡汤还差火候,中午另做了四菜一汤,饭后叶如莺和薄云笙都不被允许踏入厨房,只好回房小憩。

下午临近黄昏,在天边的色彩由亮转暗前,薄云笙终于捏捏眉心,道:“好了,就以这一版为准。”

编曲和所有艺术创作一样,不可能十全十美人人称道,创作者永远只能无限地追逐完美、趋近完美,有时甚至并不以大众的满意为目标,而只是以创作者本身的疯狂和执念为养分,灌溉自怜自赏的奇花异木。创作是一次又一次的幻思成为具象,无止境,无边界。

叶如莺自问已尽了全力,长时间专注于眼下的活跃神经系统让她处于微微兴奋,心跳的节拍更重,脸和胸腹暖得发热,回应薄云笙的声音也比寻常更坚定:“薄先生,接下来我就要配合曲子练歌了么?”

“戏剧唱法和一般流行歌曲的唱法有些差异,不能照搬你在地下城那时候发声的方式。”薄云笙打印出新的曲谱,递给叶如莺,“家里设备不够齐全,明天我们先去录音室,等录制好完整的正式音频,后面再系统教你练习。现在你可以先随意唱着试试,熟悉曲调,争取尽快背下来。”

“好的。”叶如莺不假思索地答应,答应完又慎重地问,“背下来……需要默写吗?”

薄云笙似乎被逗笑了,顿了一秒,将电脑关机,从座位上起身道:“如果你愿意。”

叶如莺抿唇,眼睛亮亮地蕴着星星淌过流沙的碎光,她愿意的。

晚餐秦芳可谓大显身手,鸡汤醇厚浓郁,其他菜式荤素均衡,还准备了低糖度无添加的饭后小饼干,睡前配一杯热牛奶安神暖身。

这晚叶如莺就开始用功,在卧室里小声哼唱新鲜出炉的“作业”,比往日迟了半小时才睡。

没有失眠。

良好的睡眠有助于神采奕奕宁心静气。

次日叶如莺专程早起,走到花园,头一回碰见薄云笙去晨练。薄云笙推门到一半,侧回半面脚看她,叶如莺赶在薄云笙发问前不好意思地解释“是为了开嗓和练歌”,薄云笙片刻没说话,就在叶如莺声带绷成一片薄而脆的纸时,薄云笙说:“练几遍就回屋吧,慢慢来,离正式演出时间尚早,你的部分按计划走不会有大碍。别着凉。”

寒气扑面,叶如莺脸边却无端像春风乍来催开了两瓣粉白的桃花。她指腹牵绕在一处,点头应“好的”,然后发现薄云笙已经背身推开大门踏出去,喉间一热,提声喊“薄先生注意安全”。

听着和场景相符程度不高,但薄云笙回头对她笑了笑,大约并不介意。

早餐后薄云笙告诉秦芳他们有事出门,预计晚上才回,不用考虑他俩今天余下的两顿饭,成功制止了一锅用料满满当当的棒骨汤的诞生。

出门依然是薄云笙开车。

和前几天去购物广场不同路。

叶如莺坐在副驾驶,不如上回那么忐忑了。

薄云笙口中的录音室位于一家乐团内部,乐团规模不小,从地下停车场进,电梯旁的宣传海报画着整栋建筑的外观,像流动的水波,又像翩然的蝴蝶,据薄云笙介绍设计理念是蓄势待发和恒长多变。

演奏厅视野开阔,左边门通往排练场,右边则是办公区,但两部分每一层都以环形楼道相连,在整体性构造上避免了从中间径直割开登台演奏的区域。

音乐厅经理和录音师来迎接他们,一路寒暄上楼,叶如莺才知道这座音乐厅和乐团的培养经营都有薄云笙一份投资,个人名义,薄云笙算三分之一个幕后老板,而今天筹备录制的配乐乐谱薄云笙昨晚就发了过来。

曲子不长,演奏时间在十五分钟左右,本身也不需要上百人的团队合力参与,被挑选出来的三十多人水平极为专业,已经磨合得初具雏形。

薄云笙和叶如莺在先在排练室听了一遍。

相比单一乐器的试探摸索,乐团形式声与声的叠加、器与器的共鸣,让故事多出古老的味道,平添了几分悲凉、壮丽、远茫,紧紧笼罩听者的心脏。

薄云笙跟录音师沟通了演奏中的一些问题和调整,之后他们又听了两遍,不断考量是否还能达到更优的呈现效果,直到确认各个细节严丝合缝,形成最终演绎模型。

临近午时,乐师们被允许休息两小时后再继续排练。

经理搓着手邀请薄云笙和叶如莺一道吃饭,薄云笙拒绝了。

“不必麻烦,我们还有事,下午来得及再来看。这周内能录好吗?”

第二句朝着录音师,叶如莺不觉得薄云笙面色不善,但也许员工对上司有天然的畏惧,录音师立马中气十足地打包票:“能,三天就够了,录好后第一时间发给您审核。”

“辛苦了。”

薄云笙说由于这次是私人委托,完成后会给所有参与人员单独发一笔奖金。

经理清楚薄云笙的脾性,不好再三劝留,便将两人送下电梯。

叶如莺不知道她和薄云笙另外还有什么事,心感疑惑,但全程没作声,上了车,车子开出地库,才小声问:“薄先生,我们去做什么?”

“去吃饭。”薄云笙目光稳定在路况上,唇角扬了扬,“附近有一家米其林餐厅,法餐很出名。”

嗯?

“那刚刚……”

即使叶如莺对地上社会的人情世故知之不多,但也明白何为“应酬”,而应酬的特点之一就是不完全凭个人好恶决定。

“老板偶尔也可以任性一回,对不对?”薄云笙轻笑,“何况乐团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这顿饭吃不吃都不影响今年该拨给他们的资金。谈工作套交情不缺其他时机,没必要牵连你陪我忍受那种无聊的场合。”

叶如莺胸口像被一只小猫的肉垫碰了碰,无法名状地产生小块形态变化,又随着一秒一秒缓缓回弹。车前景色奔流,彩色的浮影如油画颜料混合着向后掠过,她没有余光去了解,只能看见薄云笙。

侧脸,灰色眼睛上纤长的睫毛,高鼻梁,薄薄的没有任何装饰的耳垂,说话时张合幅度并不夸张的两片唇,下颌,山棱般凸起的喉结……再往下就是毛衣领口。

“不喜欢法餐?”

毛衣边缘贴附着的那个喉结突然一动。

叶如莺像无意窃取宝物却自乱阵脚的观赏人,连忙垂头囫囵道:“没、没有。”

自打聊过“恋爱”话题,小夜莺的情绪反应仿佛在薄云笙眼中照过一层质感朦胧的放大镜,一处不差一分不迟地铺露展开,无所隐匿地被他察觉、任他分辨,然而充足的线索并不总意味着结论唾手可得。

薄云笙没有读心术——那些心口不一满肚官司的商人和政客不用读心术也浅显好懂——亲人朋友得益于多年熟识,通常都能摸准心思,十有九中;职场上下关系少有不得不反复琢磨的必要,知与不知都不会扰动划分他的世界与他人的世界那条边际线。

叶如莺是特别的。

见到她的第一夜他就明白这一点。

声音是特别的。

人……也是。

薄云笙不信教,但那一刻,他就像听见了素未谋面的上帝在光束里宣扬的答案。

叶如莺说她庆幸薄云笙的出现,让她有路可退,其实薄云笙也庆幸,他没有赌错。当时他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云淡风轻,叶如莺与他的剧本契合之极,如果叶如莺的选择不是他,或中途横生差错,他不能确保不会采用一些不光彩的竞争手段。

毕竟真要讲究正当体面,地下城早该被查封摧毁,怎么会完好至今?

逐利而已。

就连薄云笙自己,也不能否认是因为这两个字才让叶如莺来到他身边。

叶如莺拿他当好人,他不是。这件事上不是,还有很多事上也不是。

薄云笙不想吓到她。

但做起来比想象中有更多难点。

不能过于冷漠地竖起一道高墙拒人千里,不能自说自话侵压对方个人空间,不能事无巨细什么都要知道,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期待被包容被原谅。

薄云笙窥见叶如莺灵魂的一角,占了比下有余的优势得以胜出,却不敢说完全明白叶如莺的想法。

比如他觉得叶如莺大概没有说谎,不讨厌法餐,可忽然的回避又从何而起?

薄云笙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一松一紧,食指抬落两下,头微转向右分出一眼。

叶如莺面朝窗外,头发梳起,马尾的末端挨在耳畔和肩上,小半点腮颊露不出神情。

薄云笙又偏去一眼,倾移、延长,扫过车窗。

沿路深色的背景让他认出叶如莺的目光在哪,落在窗玻璃上、或者真心观赏街上一辆辆车、墙和日光,总之没有发现身后并不漫长的打量,没有在一刹那和他惊讶地对视。

再想循着“要不要换一家餐厅”这个命题聊几句便有些无从开口。

薄云笙不讨厌热闹,却也谈不上喜欢,沉默并不会令他如坐针毡,有时独处一天不与人产生交流依然属于在他的舒适区内。他妹妹相信如果世界上有某个组织无聊到办一届不说话大赛,那他不用太努力就能入围前三。

基于安全,开车不说话自然有其合理性,不必强行违背这条心照不宣的规则,可越条理分明地剖析,试图将装聋作哑放任自流美化得无懈可击,反而越想说些什么。

“明天下午我不在家,学校要开教职工会。后天开学,星期一上午我有两门必修课,下午一门选修。”

第二个字的音节过渡到下一个字开头时叶如莺就侧回上身把视线从车窗转了回来,似乎不懂这段话的目的,懵然地坐着,等薄云笙继续下文。

薄云笙当然不是为了报备课表——虽然在说完星期一的日程之前他也没有做过任何缜密的谋划和估量。

话跳到脑海里,大脑自行探索可利用可联结的因素,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组合成自我未曾预知的谜题,越过心脏缩与放的空隙从喉咙一跃而出。

“你想去学校旁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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