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莺得到了薄云笙一整周的课程安排表。
薄云笙说只要她感兴趣的都可以听,甚至不听他的听别的也行。
“公共课和论坛讲座的教授通常不会管教室里的学生人数是不是和花名册一致,点名也只会在乎那些应到未到的空缺,而不是多的一两个。各专业的分班授课可以凭旁听证明进教室,现任校长的办学理念鼓励勤学好问,如果旁听生在回访问卷中对某一门课的授课老师予以好评,按比例算,好评率超过百分之九十就会有额外的考核加分,所以老师们一般不会为难旁听生。”
虽然提出“旁听”时薄云笙并没有做好准备,但话音落地呼吸交替的空间已经足够他将这个想法扩展完善,详细规整地表达出来。至于怎么开具旁听证明,一桩小事,不该成为叶如莺的顾虑。
叶如莺说不出丝毫有关推拒的话。
离开地下城之前,她极少想过这一切——没有被关起来,没有供人取乐,没有压抑、侮辱和暴力,没有危险,没有穷途末路进退无门。
薄云笙是万中无一的美梦。
他领着她,宽纵她,任她感受,由她思考。
即使只以普通的身份普通地踏入大学,在校园里慢慢走一天,那也是珍贵的好光景。
何况还能直观地听见薄云笙讲课。
叶如莺对课表上的每节课都很感兴趣。
“薄先生,我……我听你的课就好,”她捏着安全带,忍不住弯了眼尾,声音却尽量克制着期待,不让自己显得像在讨价还价,“我想多了解一些戏剧的知识,也许会对唱歌有帮助,不用麻烦办那个旁听证明。”
“不麻烦。”薄云笙没有解释为什么不麻烦,“办了四年内都能用,而且有了旁听证,以后我没课但你想自己去学校的时候保卫见了才会放行,类似学生证,只是没有食堂刷卡支付的功能。”
叶如莺不认为她会单独去学校,可薄云笙为她着想,她不能好坏不分,拿一张证明在手里的确更方便,此外,用不用都可以仔细保存留作纪念。
见叶如莺打消忧心和排斥,薄云笙才接着道:“这几个月你暂时重点听戏剧相关的课也好,理论基础是戏剧表演的骨架,骨架不扎实,血肉无法丰满,灵魂多半乱飞,要么浮夸装腔作势,要么呆板不得要领。先前计划我没课就在家里给你讲,只讲凝练过后舞台速成的要点和技巧,现在既然要去旁听,我晚点把大一的内容提炼后你过一遍,这样到学校穿插着听大二、大三的课程不会一头雾水。”
车子停稳,一栋奶油色建筑映入视野。
典型法式风情的双层洋房,雕花繁复立体,漆绘勾金,方形庭院里花圃修剪整齐,圆圆地围簇着中心,正门拱形边缘上两名带翅膀的小天使光洁可爱,一左一右拥在店名两端。
复古感的花体法语,叶如莺辨认一会儿,下意识跟着念了念。
“学过法语?”
薄云笙没听清,但他注意到叶如莺模糊的口型,至少肯定那不是汉语。
“嗯……大学选修学了三年。”以为声音很小不会被发现结果当场露馅,明明没做坏事,叶如莺却有种瞒着语文老师偷偷复习数学的感觉,“考过专业四级的证书,不过没怎么用,在地下城不常说,好多词都有些忘了,不熟练。”
“语言和别的学科不一样,学过不会忘,只会藏起来,你的大脑不记得,舌头会记得。就像织毛衣,即使久了不织第一眼觉得陌生,重新拿起毛衣针打几圈也就会了,不需要从头学起。这就是‘不会’和‘会’的区别。”
薄云笙承认对此些微惊讶,但那点惊讶还没成型就受到另一股强烈的情绪冲击,让他勾起唇,打趣道:“也是我和你的区别——我对法语一窍不通,这家店又没有中文名,所以再看十遍也没法好好向你介绍它。正巧,误打误撞,避免了我自作聪明蹩脚地模仿发音在你面前出丑。”
薄云笙侧头挑高一点眉梢,似乎十分庆幸。相比羞于接受这番夸赞,叶如莺里外都被忍俊不禁占了上风。
刚到檐下,服务生就朝里拉开了门,做出欢迎的姿势。
餐厅每个规定时段只接待限量桌数,一楼三桌,二楼两桌,互相间隔距离较大,而且利用了布局和装饰物遮挡,每一桌都看不见其余桌上的人,虽然不是包厢,但私密性不差。
服务生有外国人也有本国人,薄云笙和叶如莺落座后,一位服务生说着流利的中文请两人稍等。
等什么?
叶如莺不明白,望向薄云笙,薄云笙事前没有听说这个流程,正待询问,忽然走来两个人。
一男一女,都穿着厨师的料理服,年纪大概在五十岁上下,笑容满面停到桌前,招呼道:“亲爱的客人,午好!”
法语。
旁边的服务生紧接着翻译,加上介绍:“这两位是我们店的老板兼主厨,今天是他们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店内特别推出了惊喜活动。”
“没错,今天是庆祝日!”夫妻中的妻子迅速拿出两张菜单,“这份是当季的普通菜单,这份是甜甜蜜蜜特供菜单,就餐的客人如果是情侣关系推荐选后一份哦,用餐结束我们还会帮二位拍照。请问二位是情侣对吧?”
……不对!
正常不该问“是情侣吗”?
听前面半截叶如莺恭喜的话都到嘴边了,最后一句问法差点让她被吞咽的唾沫呛到,不等服务生翻译,急忙用法语道:“不是,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见客人能听懂,服务生这时没有再出声。
主厨夫妻讶然地对视一眼,似乎都愣了一下,左看薄云笙,右看叶如莺,来回两轮后,丈夫硬朗的声音含着一丝不确定:“已经结婚了同样可以参与活动。”
……更离谱了!
“不,真的不是,我们不是情侣,也不是、不是……夫妻。”叶如莺双颊和耳朵快烧熟了,嗓子也热得冒烟,字赶字开了倍速似的,“我们参与不了。”
主厨仿佛仍然难以相信。
忽然静下来的空当,薄云笙瞥了眼菜单,问叶如莺:“他们说什么?”
“……”这该怎么解释?这要解释吗?
叶如莺手指在桌下揪住绒布的边角,视线像蝴蝶一样扑闪着在薄云笙身上点了点,然后受惊地飞走,说母语竟然还不如上一刻说法语那么应对如流了:“他们说……情侣可以选今天的特别菜单。我说我们不是。”
虽然简明扼要地浓缩了一下,但总体意思没有偏差,所谓“翻译”不就是考验语言的艺术吗?
叶如莺希望薄云笙最好千真万确不懂法语。
薄云笙一个音都不懂。
老板却略懂一点中文。
一边慢吞吞地咬字,一边翻过去覆过来摇摆目光,像要找出两人两情相悦但死鸭子嘴硬的证据:“你们,真的,不是?”
叶如莺:“……”
叶如莺觉得心口也烫得呼吸节奏乱七八糟,手指揪哪里都不对劲,大脑有种陡然缺氧的短路。
幸好对方中文水平还没滚瓜烂熟到完整复述前情。
她宕机了,薄云笙开机了。
“对,”他礼貌地回了一个摇头,“我们不是。”
服务生同步翻译。
“不可思议——”女老板既兴奋又失望,换回了法语,“太遗憾了,你们非常般配呢。”
叶如莺羞得不敢偏头觑薄云笙的神色,游移间发现后面的服务生已经张开半张嘴,一个激灵抢先用法语回道:“……谢、谢谢!”
能少翻译一句就少翻译一句!
薄云笙:“他们说什么?”
“……”叶如莺不太想回答,偏偏薄云笙无辜得像一个好奇宝宝,淡然如水地追根究底,她绝口不谈只会平白露出更多破绽。
“他们说我们只能选普通菜单,祝我们用餐愉快。”
叶如莺浑身绷直,后颈到手臂一动不敢动,为了增加说服力,悄悄咬住下唇内侧,提动唇边浅浅对薄云笙笑了笑。
这可不是“浓缩法”,是胡编乱造,天知道她心跳有多震耳欲聋——她在利用薄云笙的信任对他说谎。
砰,砰砰。
薄云笙拿着菜单,灰色的眼睛宛如锐器经暗光折射,不冷,但被长久映照时似乎所有都无所遁形。有一瞬间叶如莺几乎就要改口实话实说。
下一秒,薄云笙眼睑垂落一半,复又升起,那种如有实质的注视消失了,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灰而不沉的眼波静静流淌,面容柔和地道:“没关系,那就普通菜单。你也看一下,推荐菜里有不想吃的可以换。”
——警报解除?
叶如莺耳边还有心跳的余震,从上到下看完,小声道:“……餐前酒换成无酒精的饮料可以吗?”
“好,我要开车,吃完饭还得去个地方,也不方便沾酒。”
服务生记下需求,转达给两位老板。
老板喜气洋洋地共同行了一个鞠躬礼,“没问题。虽然你们不是情侣,但作为庆祝的礼物,我们会给两位单独送上一份小甜品。祝二位用餐愉快。”
服务生翻译完,说明有事可以轻摇桌边的呼叫铃铛,退走了。
四周没了其他人,叶如莺这才发觉店内布置浪漫至极,玫瑰红粉相间,甜而不腻的香氛因子萦绕鼻息,灯光也暗藏玄机,以爱心样式在大理石地面漂浮着海底一般朦胧的纹路。
不等细看,薄云笙冷不丁唤回她的心绪:“如莺,他们说了两次用餐愉快。”
“……”叶如莺后悔不迭,一个谎要用一千个谎来圆,她还傻傻地选了烂俗的客套话。脸上的热度仿佛褪不下去了,她努力维持着笑容道:“是啊……结婚三十年,今天特地庆祝,和大家分享,他们感情真好。”
看似说了,实际没说,牛头不对马嘴,叶如莺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过关,因为她分不清薄云笙强调这句和盛放面包的瓷盘上的镶边图案起一个作用的礼仪用语,意图是没话找话,还是明知故问。
桌心立放的独枝玫瑰亭亭似火,兀自醉人。
薄云笙听了只点点下颌,没有就此发表看法,也并不多纠结那段已经成为过去式的对话是否有所重复,莞尔道:“还没问过,你大学主修什么?”
逃过一劫,但也有可能是烟雾弹,叶如莺肩膀舒展一些,嗓子眼还没完全松开:“……英语。”
“没学声乐?”
“没有。”叶如莺借由换气顿了一瞬,“兰先生不做无谋的投资,他带每个人进地下城那一刻就按能力性格为我们做好了规划。每年都有专门的老师教我声乐,不止声乐,器乐学了钢琴……成年前还有定期的形体训练和健身活动。”
那些很累、很怕、终日与黑暗和迷茫为伴的日子淡了、远了,但不是没了,叶如莺不讨厌音乐,不讨厌学习,可回忆像一颗带有惰性的药,光是咀嚼便让她胸口不规律的跳动减缓,身体卸下控制权,只有得到一张小小的玻璃糖纸才会引得眼珠亮一亮。
“那时候……我想,如果有一天能离开地下,如果运气再好一些,能拥有简简单单不受打扰的自由,不管那天多晚到来,只要它来了,我就去旅游,去世界各地看看。存的钱花完了就在街头演奏、唱歌,或者打零工,一次一次出发,想停下就停下,想继续就继续。”
“反正我一个人,去哪里都不要紧。”现实状况比从前预想的好无数倍,叶如莺语笑轻轻,“英语使用范围广,实用性比其他小语种强,所以就学了这个。”
还有一点她没说。
最坏的可能,如果没有“有朝一日”,如果她不能亲眼去看看这个世界,那么了解语言,就是了解文化、感知外界的门路,是百丈深渊下连接天幕残光的高远狭孔。
也许窄得一个指头就可以堵住,但光照对地底的特殊就是如此无以复加,地面上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小洞,穿过长长的距离照下来,再小也会变得有些宽大。
叶如莺不想让薄云笙察觉这份选择背后的悲观和伤感。
重复诉说相同的苦难是懦弱者的戒备,她并不强大果敢、也不聪明过人,至少她还能尽力成为一个更得自己喜欢的人。
假如再贪心一些,她不希望薄云笙对她的欣赏关切化为“同情”。
由上而下,只是握不住的流沙。
叶如莺宁可薄云笙眼里什么都没有,也不要看似温暖的同情。
——她不该这么想,但她不想。
这种不想同样不能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餐前酒被换成起泡的苹果汁,清爽的果香酸酸甜甜,口感平衡,层次丰富。
薄云笙端起长笛型的高脚杯,赞赏道:“了不起的想法。”
“薄先生……不觉得我异想天开?”
“万里长城和金字塔最初也只是砂砾和石砖。”薄云笙微微晃动杯身,果汁像融化的水晶透亮灵动,“梦想成真的前提是有一个梦想,好比西红柿炒蛋的前提是有西红柿和鸡蛋,发明原子弹的前提是先学会小学数学,下一步就是‘开始’,一旦开始,事情就从零成为无限。”
“而且,有我在。”
叶如莺仿佛醉了,也许因为玫瑰,也许因为苹果汁,不能及时明悟两者的关联。
暧昧的光影揉散在空气里,将人拉得很近,声音也很近。
近到薄云笙坐在对面,身体没有半寸前探的迹象,叶如莺却幻觉耳边涨起一阵热浪。
“我的意思是,考虑在异国便利店或者餐厅打工之前,未来的大旅行家,能否优先考虑和我保持长期合作呢?”
薄云笙放下酒杯,双手交叉,肘部平置在座椅扶手上,“我能给你更合适的工作机会,更高的价码,只不过可能会麻烦你不定期在旅途中抽出一些时间回来和老朋友叙叙旧。你不介意的话,我很期待听到你和世界相遇的故事。”
老朋友。
这个词和“朋友”有九分像,一字之差,却不一样。
不仅仅表示着认识很久的朋友。
语言的力量幽微蜿蜒,有时字面并非全部,而未尽的含义,未曾宣之于口言之凿凿的那些,听者多是各有心意。
叶如莺不认为她和薄云笙是朋友,朋友太亲近,熟人太夸大,外人不会住进对方的家里,陌生人不会聊着这样剖白和深远的话题。
他们现在只算作“合作伙伴”。
但他们要是合作很久很久——
久到某一天遇到某个问题时能向旁人介绍“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听起来就好像他们白发苍苍了也依然在对方的生命里占据着固有的一份位置,不多不少,就在那儿,就是不做他想的那个人。
那大概就是很好的结局。
“当然,只要薄先生需要我,无论在哪里我都会回来。”叶如莺眼眶泛过花芽长大似的酸意,不重,还有点轻快,一寸寸连成花枝开在眼尾边,“希望薄先生不会嫌我讲的故事无趣。”
“邀请你回来还对你挑三拣四,我岂不是又蠢又没人情味?”薄云笙交叠的手松开,重新拿起酒杯,“敬梦想,敬明天。”
叶如莺用同样的杯子碰过去,笑起来眼里的花就簌簌地摇落:“敬我们,敬此刻。”
四周所有玫瑰群仿似也因声而动。
为这场不期而遇的誓言献礼。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