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西瓜、不是西瓜、不是西瓜——
一上午叶如莺都在拼命默念。
是什么也不该是西瓜啊。
就算不是Steven,那也可以是Alven、Oven、Galiven,随便哪个都比西瓜要好。
薄云笙本身也不是西瓜。
当然也不是苹果桃子香蕉葡萄菠萝梨。
叶如莺懊恼又羞愧,都怪昨天脑子里凭空走岔道,像纸上涂了草稿,还没淡化就以傻里傻气的方式加深描黑,现在橡皮擦想擦也擦不掉了。
偏偏薄云笙还一直在她眼前晃。
叶如莺忍耐着听薄云笙对照资料讲解戏剧理论和演唱注意事项,又在薄云笙的监督下用曲谱试唱了几段。薄云笙似乎没有发现她细微的目光回避,只严谨地提出一些针对性的改进建议,嘱咐叶如莺下午自己分配知识点巩固和实践练习时间,劳逸结合,如果想出门玩要带好手机,或者请芳姨陪同更为妥当。
……谢天谢地!
出不出门可以缓缓,午饭后薄云笙终于去学校了。
没了“过敏原”,过敏反应再顽强也只能含恨退场。
为了不在遗忘的节骨眼上功亏一篑,叶如莺没有午休,赶进度似的学习练歌,还在薄云笙规定的时长外加码一小时。
秦芳端来熬煮的润喉茶,叶如莺认不全里面加的食材,但的确感觉比喝普通白开水更能舒缓声带,减少嗓中干涩。
“这配方我可咨询过挺多医生和营养师,专养嗓子的,对唱歌的、播音的都适用,小笙他妹妹也喜欢喝。”秦芳拍着胸脯大方自夸,说喝完还有,喝腻了就换别的,豪气得似乎叶如莺一天想喝八十壶不重样的她也手到擒来。
叶如莺喉咙和身体都像被温热的茶浸暖了,“谢谢”的音节还没成型,秦芳有先见地摆摆手:“谢就别跟姨说了,自从我见你你就没有哪天不说的,你没说烦,姨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叶如莺明白秦芳并非抱怨,但仍小小地屏了屏气,捧着茶杯羞怯地抿抿唇,不再说。
送了茶,秦芳没有着急走,颧骨边的笑纹变浅,恍然覆上一层风霜,厚重的年岁从下垂的眼角、含了砂砾一般的声音里显现,几经反复,说:“今儿正好小笙不在,姨跟你说点掏心的话,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好,你就当没听过,忘了就行。”
尽管叶如莺还处于对“西瓜薄云笙”的戒除观察期,秦芳的庄重也让她不得不忽略那些不自在,礼貌道:“……您说。”
“其实认真算起不该我来说,可能也没什么必要说……但我看着小笙兄妹俩长大,两个只有半截手臂长的娃娃,昨天还在襁褓里,一转眼就成了大孩子、成年人了,时间快得呀,把好的坏的都变成了回忆,只能想,不能回。”
秦芳远远眺着窗外的天,云片弥散开夕阳将近独有的光辉。
她似乎在怀念,在叹气,但实际叶如莺没有捕捉到任何声响、任何可以当做契机的神态,也就无从相劝。
秦芳大半辈子都过完了,艰难的时候没少抗,偶尔回溯往昔倒不至于弄得难以自拔,不一会儿就抹抹眼眶下面,接着道:“如今我没规矩,自抬身份充他们半个亲近的长辈,望你别见怪。做长辈的还不就是盼着这好那也好,生怕一个家里有矛盾、有隔阂。小笙没跟我说过你的来历,只说让我好好照顾你,但我比他多吃了几十年饭,也不是任他糊弄的。”
“我能看出你来历不简单,起码……不是哪家寻常门户千娇百宠或者吵吵闹闹养大的女儿,你眼睛里有你的苦。”
秦芳坦然地看着叶如莺,不悲也不喜,只是看着。
像一盏在夜里照着面容的烛火。
叶如莺无话可说,捏在茶杯边缘的手渐渐用力,指腹透过玻璃杯壁在暗色的茶水中泛起浅白。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口中牙齿与牙齿像被重锤狠狠挤压到一起,咬得生疼。
秦芳捧住叶如莺的手,做活长成的粗茧没有细腻柔滑的触感,却有无以名状的踏实和安定。她将茶杯抽出来放在桌上,包着叶如莺两只手揉揉,像检查有没有受伤的迹象。
“我说这些不是要指责、怀疑你——虽然以我的立场确实应该这么做,我该偏着小笙,防止有人不怀好意地接近他、害他……我是个俗人,但还不算笨人,我也看得出来,你是好孩子,受过苦却没被苦吞没,不仅仅记着那些苦而看不见周围,这很难得,比许多人许多事都辛苦,又怎么会有什么坏心呢?”
叶如莺手背被轻柔地裹在秦芳掌下,抚拍的动作宛如将她也当宝贝。如果不是担忧操之过急,叶如莺想秦芳或许还会直接抱住她。
“小笙不是胡来的人,不论为了工作还是其他的,他既然让你住在家里,那就有他的道理,你放心地住,不要觉得自己是外人,还没住热乎就想着以后要走。小孩家家别那么悲观,什么都先以最坏的情况考虑,那日子还怎么过。再说天塌了有高个顶着,咱家有小笙,塌了也给它摁回去喽。”
秦芳说着那股精气神又恢复了惯有的活力,撸起点袖子,给叶如莺杯子续上茶,将热茶重新搁进叶如莺手里,催她多喝几口,叶如莺愣愣地把茶杯挨到唇边,见秦芳似乎窘迫地撇着腮吁了吁气,捋着胸脯松快身体。
“哎呀可算说完了,不然我这心里老存着事,觉都睡不利索。”秦芳敞亮道,“我呢就是人老嘴先碎,也不像那些文化人说话有个章程,可能我说了一通你也没太明白……不过不打紧,那些话都不用深琢磨,省得平白多出误会,煽情煽过了我也臊得慌,你就记得、记得——”
秦芳立了立身子,异常郑重似的咳咳两声,用网上流行的手势比了个爱心。
“欢迎来到这个家。”
欢迎来到这个家。
秦芳咕哝着“视频里看人家说都蛮自然,自个儿试试怎么那么肉麻”,又说:“你忙,我下去了哈,该准备晚饭了。”
叶如莺还在为前一句仿若千钧的话失神。
天色在外夹杂着风和树生涩但不难闻的气味。
姜黄的,绛紫的,蓝灰的光占满世界,太阳要落山了。
清浅的白雾从杯子里袅袅而上,浮动如波荡的乱影,打散视线,凝成不尽的水泽。
睁眼的时间久了,叶如莺眼球和眼眶旁的肌肉都变得酸胀,僵着一毫一毫往下阖,好像第一次学会使用眼睛认清所在之地的幼童,闭上了,再张开,半晌,液体在急促而失序的眨动中倾流出落。
没有呜咽,也没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悲恸之色,仿佛只是水分子装满了云,然后就顺应自然地下了一场雨。
下了便好了。
叶如莺用手背轻碰脸颊,湿润的感觉有些凉,比体温低一些,却又似乎和手里的茶一样烫。
她把茶喝完,倒满,接着再一点点喝掉。
夜色尚未来临,鸟鸣已经歇了大半,星星的形状依稀可见。
不知道薄云笙买下她,决定带她回家的那个晚上有没有星星,那天她没机会看。
但她心里是有一颗的。
薄云笙将这一颗养成了满天星繁。
许桃、秦芳都闪烁其中。
也许未来还有更多人和事,不论是经由薄云笙出现的,或是她自己发现的,夜晚都将不再漆黑,不再可怕。
如果以后离开薄云笙,离开这个家——
不行,不能想。
芳姨才实心实意说了那么多,即便结果无法改变,即便做不到永远不想,至少不能现在立刻就这么没出息。
想点别的。
别的……
屋外传来响动,一辆黑色的车驶向车库。
薄云笙回来了。
叶如莺放下茶杯打算下楼,起身时瞄过书桌柜子最下层,脚尖一顿,忽然定住,隔了片刻,坐回椅子,拉开最后一个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本子里还穿插着几张单独的纸片。
这不是薄云笙给的学习资料,也不是《奥莉维亚》的剧本和乐谱。
翻开,笔记本几乎用了十之**,手写的字迹有些潦草,有些规整,全部是琴谱。
每一页叶如莺都烂熟于心,因为她写了上千个日夜,打磨了上千个日夜,偷偷在心里背了、哼了、弹了上千个日夜,连指法都能一处不错地对着空气演奏完全。
上次在商场弹的就是里面的一首。
叶如莺不曾在地下城展示过这些,她的人困在地下,她不希望她的歌也只能在地下回响——她要她的灵魂远走高飞。
这个愿望不再是空洞的幻想,而是切实可行的建构。
万丈英尺,始于足下。
叶如莺关上笔记本,步子略显匆忙地走下楼梯。
薄云笙刚进门,秦芳正关心薄云笙累不累,薄云笙小时候就极少撒娇,三十多更是过了撒娇的年级,姚奇序那样是例外。他摇头让秦芳不用忙活他,又问:“如莺呢?”
“她在……”
“薄先生!”
这一声并不大,但过去没有出现类似如此的情况,对一只小鸟来说,已像竭尽全力的呼唤,所以薄云笙和秦芳都精确地看了过来。
“……”叶如莺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反应过激,迎着四道视线理了理呼吸,挪动距离不如先前灵活,走近了,声量又恢复以往,啄啄人似的,“我,我在这里……欢迎回家。”
“嗯。我回来了。”薄云笙说,“今天自习怎么样?”
秦芳默默回了厨房,叶如莺一五一十逐条汇报。
“复习和预习都做了,但有些不太理解,还要请教薄先生。歌也练了,晚点薄先生要检查吗?”
“好,晚饭后吧。”
薄云笙解开外套,似乎无意地扫过叶如莺,又似乎是有心,说:“今天没有出去?”
“没……”
追溯起起最初没出门的原因,叶如莺一时忸怩地矮了语气:“学完时间不早了,而且……没想到想去的地方。”
薄云笙:“眼睛怎么红了?”
“没什么,可能是学久了,刚才觉得难受就揉了下。”叶如莺心头一颤,下楼太急没留心,幸好眼泪擦干了,于是掩饰一般又揉了揉眼角,解释道。
薄云笙眉峰一动,目光巡着叶如莺面部多停留了几秒,像不太赞同地审视,末了却也没有斥责,只是道:“学累了就休息,我会把控整体安排,真到需要加班赶工的程度我也会陪你,不用心急。手上有细菌,揉眼睛容易感染。有滴眼液吗?”
“有。”
“用滴眼液,清水敷眼,看看窗外或者做眼操,少去揉。”薄云笙看起来很在乎叶如莺这点不算生病的微弱不适,将外套搭在椅背上,动作间再瞧向叶如莺双眼,“肿了一点……一会儿让芳姨帮你冷敷涂药。”
随即便要转身去厨房叮嘱秦芳。
……那怎么行!
叶如莺忙阻拦道:“别、不用。”
薄云笙立住了看叶如莺,没说话,眼神询问。
“我……我没事,不痒也不痛,说不定过几分钟就消了,再观察观察。芳姨在忙呢。”
叶如莺自觉说得称不上假话,她哭得不厉害,应该不会红肿太久,再者和揉眼睛没关系,根本不可能感染,涂不对症的药反倒不知道会不会有副作用。
秦芳肯定能猜到她是哭过而不是累得,细枝末节而已,若小题大做兴师动众,给秦芳添麻烦,万一秦芳因此愧疚,那她也不会安心的。
“薄先生,昨天说的弹琴,我……”叶如莺提起一个笑,感谢在楼上的决定让她有话题可以转移薄云笙的注意力,“其实我有自己写歌,虽然都只是曲子,没有词,但……我想试一试填词,等我写完一首,请你做我的第一个听众,可以吗?”
振翼而起的灵魂,献给第一次相遇的你。
叶如莺询问的态度掺杂着拘谨,睫毛却抬得很高,眼珠里是迄今最为热烈的表达,好像要将冬天都融成一簇一簇小花,活泼地摇摆。
薄云笙的身份注定他必须要学会很多、见到很多,他不会为学业上的难题沮丧,也不会为工作中的挑战、竞争甚至刁难毫无原则地妥协让步,外祖父说他的骨头是硬的,心也是硬的,天生就该做一位比合格更优秀的掌控者。
社会沉浮他见过,世事无常、人心易变他见过,千姿百态的皮囊、生死相搏的胆识和万中无一的才智他都见过了,很难因为什么而动容。
却就在一刹那,被这样一双眼神打败。
只是仿佛又与孩童倾其所有的憧憬依赖有所不同。
但那点不同并不会改变薄云笙的答案。
“如莺,你总是带来惊喜,超出我的预料。”薄云笙感叹地一笑,说,“给我这种特别的资格,会让我误以为所有无理的要求都能被你答应。对年长的男性有求必应可不值得鼓励。”
“……比如呢?”
叶如莺绞着手指,和钟表走动的声音相差无几,一不留神就能被厨房炒菜的动静遮盖隐匿。
薄云笙听见了,笑容不知不觉敛进眼底,他深深地凝视叶如莺,没有回应。
叶如莺却又执拗地问了一遍:“比如什么要求?”
“薄先生?”
小鸟犯了倔,薄云笙没有升起半分不耐,只是心脏好似被密密麻麻地咬了咬,血液有些倒转流入脑海,无知无畏似的裹挟着理智的阀门。
“比如……”
薄云笙终于开口。
“明天去学校见新同学,需要你做一份自我介绍。我不会在课堂上表露我们的关系,如果有人私下打听,你就说是我朋友的妹妹,其余的随你。”
嗯?
“好、好的。”叶如莺愣了,这算什么无理要求?
随即发现薄云笙面色似乎又转为松泛的状态,拿起外套要上楼,叶如莺模糊地明白过来,不多思考就喊道:“薄先生——”
薄云笙回头,“还有想问的?”
他就站在离叶如莺不远处,只比那天揽着叶如莺的肩躲开冲撞的距离多出一步或者两步,足够近了。
人与物离得太近视野会朦胧、会晕乎,人与人离得太近,有时会错乱地屏蔽掉感官,催生意想不到的举动。
“你是……Steven吗?”
薄云笙怔了一下,似乎疑惑叶如莺从哪里听说这个名字,联想昨天在剧院丁眉的刻意引导,根据剧名查到作者也不足为奇。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他说:“秘密是需要交换的。等你写完第一首歌,我就告诉你。”
“期待那一天随时到来。”
薄云笙上楼了。
或许不用等到那一天谜底也可想而知。
但叶如莺仍无比期待,比她十几分钟前下定决心继续创作属于自己的完整的歌时更加期待。
那天夜里没有下雪。
云京的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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