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柳瓷坐在马车上,用手绢捂着眼睛,泪还未流出来便被手绢沾去了。
她也是被父亲捧在手心娇养着长大,什么……心肠歹毒的小贱人,她何时听过这么重的话。
只是即便委屈,也不好在人前流泪,不敢叫人觉得软弱。
丫鬟翡翠同她一起长大,还比她大上一岁,隐约能猜测到甄柳瓷的心情,于是在马车外宽慰道:“小姐不必难过,那章掌柜这回必定重判!”
甄柳瓷缓缓吸气,轻轻吐气,强压着颤抖声线:“没什么好难过的,以后管家、管铺子这种难听的话必然还有很多。”她得试着慢慢习惯。
这话说的硬气,只是马车里甄柳瓷弱质纤纤,两只手拧着手绢乖顺地放在膝上,两只圆眼睛红的像兔儿,分外可怜。
回到甄府下了马车的时候,她已经压下心底的委屈了。
刚回了明珠阁洗了把脸,甄如山那边就来了人请她过去,甄柳瓷午饭还没吃,只喝了两口茶水充饥,便过去了。
往年杭州夏日都湿热,今年不知怎么雨水变少,天干燥热,风吹过来都是热的,人心也不静。
甄府花园修的雅致,层叠错落,步移景异。
小厮们怕植物晒死,每天两遍从井里提水浇花。
甄如山苦夏,吃不进什么东西。病中之人身上寒气也重,郎中吩咐说不可久坐于屋内,每日午后他就在这花园里晒晒太阳,以这草木土地之气养养身子。
他是积劳成疾,自打三前年开始,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一开始吃着药还能照常谈生意,自打今年过完年连出门都少了。
甄柳瓷到花园的时候,小厮们正提着水桶水瓢往外走。
芭蕉叶上坠着水珠,晶莹的汇聚成股,滴滴答答落下来。
花园里水汽氤氲,倒也凉爽,甄如山身侧是他的爱妾白姨娘,此刻正往甄如山身上拢着毯子。
常人觉得凉爽,搁甄如山身上便是冷了,他身子差,受不得一点寒气。
甄柳瓷用手绢擦了擦额角的汗,走进亭子,坐在父亲身侧。
白姨娘屈膝朝她行礼,而后离开。
甄如山闭着眼,胸口起伏并不明显,甄柳瓷也不知父亲睡着没有,便也就没有出声,只盯着远处淡淡黄色小花出神。
颜色鲜艳的小花随风摇曳,惹人喜爱。
甄如山身形匀称,眉目温润,身体康健时出去谈生意,初见他的人都说他不似商人,像个书生。
而今被疾病折磨的消瘦,身子撑不起衣服,整个人瞧着刚强却又脆弱。
“章掌柜送官府了?”
甄如山声音低沉,喝久了药,嗓子都是哑的。
甄柳瓷猛地回了神,见父亲正微笑看着自己,不由得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父亲的话。
“吃过午饭了吗?”
她摇头:“还没。”
甄如山叫来下人,不一会便在花园里布好了饭菜。
一套三多纹餐具装着六菜一汤,都是精致小菜,分量不大,父女二人面前各自放了一小碗米饭。
甄如山道:“爹爹午饭吃的不多,陪着瓷儿再吃些。”
甄柳瓷是喜欢和父亲一起吃饭的,只是从前父亲忙,一起吃饭的机会少之又少。
甄如山给她夹了一块梅汁小排:“这是瓷儿最爱吃的菜,最近你瘦了不少,多吃些。”
甄柳瓷点点头,咬了一口味道酸甜的小排骨。
其实她也没什么胃口,被人那样指着鼻子骂,任谁心情都好不起来。
甄如山胃口更是差的很,午饭吃了三五口,方才又喝了一碗药,胃里涨得慌,此刻若不是为了陪女儿,他断不会动筷子。
父女俩吃的一个比一个少,互相都劝了几次实在是吃不下了,便叫下人把饭菜撤了。
用清茶漱了口,又用湿帕子擦了擦嘴角和手,甄如山靠在躺椅上眯着眼睛道:“章掌柜是我亲自提拔的,杭州绸缎铺子他管着六个,这个人从前办事很是妥帖,你出生时他联合几个掌柜来送了大红包,我给他们一人回了个金锭子。”
回忆从前,甄如山只觉得唏嘘,末了叹气道:“人一沾上赌就废了……在这么下去怕是要卖儿卖女了。”
甄柳瓷听着父亲的话,想着她调查章掌柜家里情况时亲眼见到的画面。
章掌柜的媳妇跑了,母亲病重瘫在床上,隔三差五有好心的邻居去送饭,她进门的时候章母朝着她啊啊地伸着手,泪水混着口水在脸上留下一道道黑印子,床榻上被子和着屎尿,一屋子难闻气味。
“爹爹听说,你早上支了银子,要送去给章家?”
甄柳瓷点头:“爹爹说过咱家的规矩,伙计父母、夫妻、子女生病,若查证无误可支五两银子,掌柜可支十两,我去章家看过,章母确实患病,早起便想支十两银子叫人送去。”
她低着头回话,揣度着父亲的意思,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甄如山拉起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爹爹问你,而今发生这样的事,你又该怎么办?”
父亲的手干燥却冰冷,甄柳瓷看着父亲毫无血色的指甲,轻声道:“我想着,章母确实可怜……只是章掌柜也确实做了恶事,眼下他被抓进官府,章母更是没了依靠……不如送去五两银子,往后再不管了,如此也不叫旁人觉得我们甄家不讲情面。”
她说完后,花园中一时安静,甄如山没在说话,只眯着眼仿佛累极了的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她的手。
“乖宝儿心软啊……”一声长长叹息,听得甄柳瓷心里一紧,抿着嘴不说话了。
甄如山睁眼笑了笑,伸手拂了拂女儿额前的碎发。
到底是半大的孩子,额前胎发尚未脱净,穿着一身暗色衣衫,强逼着自己褪去稚嫩模样学着料理甄家产业,这其中险恶腌臜甄如山岂能不知,他当真心疼啊。
他又拍了拍甄柳瓷的手:“爹爹教你,你且听着。”
甄柳瓷立刻坐正了身子。
甄如山慈爱地用拇指蹭了蹭她湿乎乎的眼角:“章掌柜监守自盗,看在他兢兢业业十二年的份上,甄家本已轻纵,但他今日万不该胡搅蛮缠要那二十两打发人的银子,事情闹的难堪,南三横街上多少双眼睛看着,所以你把他扭送官府以正视听,这是对的。”
“抓进官府,走了明路,该怎么判怎么判。此外他言语冲撞,又意图行刺,这断不可轻纵,所以你再心软,也不能管章母了,她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与你无关。若今日章掌柜举着剪刀刺你,明日你还送了银子去他家中,不管钱数多少,外人看了,只觉得你软弱。”
甄柳瓷想着章母无助的模样,狠下心点了点头。
甄如山轻抚她软乎乎的小脸,含笑道:“爹爹喜欢你心软……爹爹是商人,心比石头还硬,只在瓷儿面前心才软乎一点。”
他叫下人又搬来一张躺椅:“忙了一上午,瓷儿陪着爹爹休息一会。”
甄柳瓷躺在躺椅上,手被爹爹攥着,身上还盖着薄毯子,头一歪就睡着了。
甄如山歪着头看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透着血丝的青白眼皮,眼底满是不忍。
他闭上眼睛,几息之间想起自己早夭的两个儿子。
甄柳瓷本有个大两岁的哥哥,与她是一母同胞,十二岁那年落进花园池子里淹死了。
自那之后甄府便填了池子,再不许孩子靠近水边。
而后甄柳瓷生母病逝,姨娘白氏又生了个儿子,虽是庶出倒也聪慧。
这孩子死在两年前的冬天。
外出的时候闹着要去冰上玩,下人们记着甄如山的嘱托不让他过去,是甄如山瞧着冰层厚实才松了口点了头。
小子顽皮,在冰面上刚跑了两步就没影了,捞上来的时候人冻硬了,小手还朝上伸着。
多巧,偏那日冰上叫人凿了几个钓鱼的窟窿。
白姨娘嚎哭着,狠狠往自己脸上拍巴掌,那巴掌好似一下下打在甄如山信上。
自那之后甄如山的身子彻底废了,兄弟们的孩子大了野心也大,不适合过继了。
清平山的癞头和尚给甄如山看过,批语说他命中无子,甄如山便也死了心不在求子。
想至此处,甄如山缓缓叹气,觉得自己前半生作孽太多,故而死了两个儿子。
若有兄弟在,甄柳瓷大可嫁做人妇过上安生日子,嫁妆丰厚婆家也不会薄待了她,可现如今,这偌大家业只能托与她这细弱的肩膀上了。
花园里久久回荡着叹息声。
甄柳瓷夜里睡得轻,总是翻个身就醒了,现在有父亲在身边她心里踏实睡得比晚上还好。
她这一觉睡得舒坦,睁眼时只觉得太阳西沉,眼见是傍晚了,甄如山还在一旁陪着她,过了午后花园便发阴,甄如山身上盖着个熊皮褥子,嘴唇都发白,也硬是陪着。
甄柳瓷腾地一下站起来,语气自责道:“爹爹怎么不叫我,若是爹爹受了寒气,我心里可不好受。”
她搀扶着甄如山往外走,甄如山只笑:“爹爹在瓷儿眼里就虚弱至此?不过在花园里多呆了两个时辰便要受寒气?”
甄柳瓷噘着嘴,心里已然自责,忽而又猛地惊呼:“错过上课的时辰了!谢先生可还在府上呢?”
甄柳瓷好学认学,府上一直是有先生授课的,天文地理,算术文章,什么都教。
她又想送父亲回屋,又想回去上课,一时间进退两难,脑门上都急出薄汗了。
这一惊一乍,失了稳重,倒叫甄如山瞧着高兴,心道这才有个孩子样。
甄如山捏了捏甄柳瓷的手,笑道:“谢先生昨日晚间行路摔了腿。他年纪大了,伤筋动了骨,怕是有阵子来不了了。明日你若不忙,就去看看谢先生。”
甄柳瓷点了点头,小脸凝重:“我一早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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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杭州谢府。
沈傲下了马车,叫长生去叫门。
门口小厮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倒也不敢冒犯,只询问他是何许人。
沈傲挑唇一笑:“敝姓沈,是谢先生从教四十年来最得意之门生,你就这么去通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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