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林夕邮件的动作,几乎耗尽了我(苏晴)刚刚积聚起的所有气力。
手指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点击发送,我便像被抽空了所有支撑,软软地瘫倒在床上,眼前一阵发黑。大脑因为短暂的专注而过度耗能,此刻只剩下嗡嗡作响的空洞回音。
胃部的绞痛变得更加鲜明,喉咙干得冒烟。生理的需求终于压倒了精神的惰性,迫使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挣扎着爬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到房间的小冰箱前,取出一瓶冰凉的矿泉水,拧开盖子,近乎贪婪地灌了几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热的食道,短暂地缓解了干渴,却也让空荡荡的胃部一阵痉挛。
我需要食物。需要真正的、能提供能量的东西。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绝望。叫客房服务?意味着要与人交流,哪怕只是隔着门。自己出去买?想起几天前独自去咖啡馆的那点微末勇气,早已在后续的风暴中消耗殆尽。
我看着桌上那堆早已失去味道的速食食品包装袋,胃里一阵翻涌。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林夕那封邮件,像一根细弱却坚韧的丝线,将我即将再次沉沦的意识,稍稍拉回了一点现实。她还在期待。期待着一个能正常沟通、能提供专业意见的“原作者”。
而我,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自理。
一种深切的悲哀和无力感笼罩了我。我扶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毯上,将脸埋进膝盖。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要承受这种连正常生活都成为奢望的痛苦?
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片段,毫无预兆地浮现出来。
那是在我情况还不太糟糕,勉强能够维持表面正常的时候,一个同样被情绪问题困扰的网友(我们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小论坛里相识)曾向我推荐过一位心理医生。她说那位医生“不评判,只倾听,像一面平静的湖”。
当时我嗤之以鼻,觉得自己不需要这种软弱的帮助。我的痛苦是独特的,是源于我过于敏感和天才(多么可笑又自大的想法)的大脑,而非普通的“心理问题”。
但现在……
我看着自己颤抖的、冰凉的双手,看着这个昏暗、杂乱、如同我内心世界外化般的房间。
我还能撑多久?在下一次风暴来临前,在没有林夕那束微光偶然照进来的时候,我是不是真的会彻底碎裂,消失在这片无人知晓的黑暗里?
那个网友的话,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
“不评判,只倾听……”
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可以让我放下所有伪装和恐惧,只是……存在的地方呢?
这个念头,像在漆黑的海面上,看到了一盏遥远的、微弱的灯塔。
它可能只是幻影。可能毫无用处。
但……万一呢?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对那束已经照进来的光的不舍,让我心底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
我颤抖着,重新拿起手机。在浏览器里,输入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那位心理医生,姓姜。
搜索结果显示出一个简洁的专业页面,地址离我并不算太远。页面上有联系方式,标注着“需提前预约”。
预约。意味着要打电话。要组织语言。要面对可能被拒绝或者等待。
每一个步骤,都像一座需要攀爬的险峰。
恐慌再次攫住了我。我几乎要立刻关掉页面,缩回安全的壳里。
但脑海中,闪过林夕邮件里那句平静的“祝好”,闪过叶文婧在星墟尽头孤独却坚定的背影。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肺部打了个转,带着颤抖,却终究没有散去。
我复制了那个预约电话,打开短信界面,粘贴。
然后,我开始极其缓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击虚拟键盘。每一个词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仿佛在雕刻石碑。
“姜医生您好,我是……苏晴。经人推荐,想预约……心理咨询。时间……都可以,看您方便。谢谢。”
没有透露太多信息,没有说明具体情况。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
按下发送键。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我将手机扔到一边,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害怕收到回复,又害怕收不到回复。
这是一种将自己命运交托出去的、令人恐惧的悬空感。
我重新蜷缩起来,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短信提示音。
我猛地一颤,几乎不敢去看。
挣扎了许久,我才鼓起勇气,点开短信。
回复来自那个预约号码,语气专业而平和:
“苏女士您好,感谢您的信任。本周四下午三点有一个空档,您看这个时间方便吗?地址如下:[详细地址] 如确认,请回复。姜。”
周四下午三点。就是后天。
地址清晰地列在那里。
一个具体的时间,一个具体的地点。这意味着,我没有退路了。
巨大的恐惧再次袭来。我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袒露我所有的混乱、不堪和痛苦吗?她会怎么看我?她会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疯子吗?
我想立刻回复“取消”。
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林夕的脸,叶文婧的眼神,还有这些日子里一点点渗透进来的、微弱的暖意,像一道道细小的丝线,缠绕住了我即将退缩的脚步。
也许……这是我唯一能为自己,也为那些在意我(或许)的人,做的事情了。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敲下了回复:
“确认。谢谢。”
发送。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将它塞到枕头底下,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后续的可能。
我躺在黑暗中,身体因为做出了这个重大决定而微微颤抖。前方是未知的深渊,还是可能的救赎,我无从得知。
但我知道,我跨出了这一步。
为了能在阳光下,更久地,看到那颗为我闪烁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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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林夕)收到苏晴回复的邮件时,正在为一场重要的颁奖典礼做准备。
芳姐和小圆围着我,忙着确认礼服、首饰和妆容。房间里充斥着一种热闹而紧绷的气氛。
手机提示音响起,我几乎是立刻拿了起来。看到发件人是苏晴,我的心微微一提。
点开。邮件内容依旧是关于角色细节的探讨,专业,克制,仿佛几天前那场可怕的电话风波从未发生。
但不知为何,我从她那比平时似乎更简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措辞里,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似乎……在努力地,重新搭建着什么。用一种更加小心翼翼的方式。
“夕姐,这条项链怎么样?”小圆拿起一条钻石项链在我颈前比划。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挺好的。”
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我迅速回复了邮件,肯定了她的看法,并提出了一点新的表演构想,语气尽可能地平稳和支持。
放下手机,我看着镜中盛装打扮、容光焕发的自己,再想到屏幕那端,那个可能正蜷缩在昏暗房间里,与内心巨大风暴搏斗的女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我们仿佛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星球。一个充斥着闪光灯、赞誉和喧嚣;一个则沉浸在无声的挣扎、恐惧和与自我的战争中。
而连接这两个星球的,只有那些冰冷的文字,和一份对同一个虚构灵魂的珍视。
“林夕,准备好了吗?该出发了。”芳姐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我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份柔软的牵挂暂时压下,脸上重新挂起属于演员林夕的、得体而自信的笑容。
“好了,走吧。”
颁奖典礼现场星光熠熠,觥筹交错。我坐在台下,听着周围人的谈笑风生,感觉自己像戴着一张精致的面具。
当主持人念到我的名字,凭借在之前一部小成本文艺片中的表演,获得“年度突破女演员”奖时,聚光灯瞬间打在我身上。
全场掌声雷动。
我站起身,提着裙摆,优雅地走向舞台。每一步都踩在柔软的红毯上,却感觉如同行走在云端,有些不真实。
站在话筒前,看着台下无数张面孔,我例行公事般地感谢了导演、剧组、公司和粉丝。
然后,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璀璨的会场,看到了某个昏暗的、安静的角落。
我顿了顿,用清晰而真诚的声音补充道:
“最后,我想特别感谢《星墟》的原作者,苏晴老师。是她笔下那个孤独而勇敢的灵魂——叶文婧,让我对表演、对生命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敬畏。谢谢您,创造了如此动人的世界。”
我没有多说。我知道,过多的关注对她而言并非好事。
但我想让她知道,她的光芒,正在通过另一种方式,被这个世界看见。
台下再次响起掌声。有人好奇,有人了然。
我捧着冰冷的奖杯,走下舞台。光芒和喧嚣渐渐退去,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知道,这个奖项,不仅仅是对我过去工作的肯定,更是对我未来道路的期许。它意味着更多的机会,也意味着……更大的压力和更复杂的局面。
回到酒店,卸去华丽的妆容和沉重的礼服,我疲惫地倒在床上。
拿出手机,习惯性地点开邮箱。没有苏晴的新邮件。
我点开之前她回复的那封,又看了一遍。
然后,我打开浏览器,搜索了一些关于双相情感障碍的科普文章和专业资料。那些描述——情绪像坐过山车般剧烈起伏,抑郁期的无价值感和绝望,轻躁狂期的精力旺盛和思维奔逸——都让我对苏晴的状态,有了更具体、也更心痛的认知。
原来,她一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
原来,她那惊人的才华和洞察力,可能与她所承受的痛苦,是同源的双生子。
这种认知,让我对她的所有“古怪”和“难以接近”,都化为了深深的理解和怜惜。
我关掉网页,没有试图去联系她。我知道,她此刻需要的不是打扰,而是空间和时间。
我能做的,就是守候在原地,当她需要时,让那束光,还能找到方向。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在这个巨大的、喧嚣的世界里,我们如同两颗运行在不同轨道的星辰。
但我知道,我们共享着同一片夜空。
黎明之前,夜色最是深沉。
但总有一些星星,会固执地亮着,等待着破晓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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