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初诊:言语的深渊和救赎的微光

周四下午两点。

我(苏晴)站在酒店房间的全身镜前,看着里面的那个女人。

苍白的脸,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青黑和疲惫。身上是一件熨烫过却依然显得过于朴素的棉质连衣裙——这是我翻遍行李箱,能找到的最“正常”、最不会引人注目的衣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胃里像有无数只蝴蝶在疯狂扇动翅膀,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痉挛。心跳快得像是要直接从喉咙里跳出来。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我要去了。

去那个地址。去见那个陌生人。去尝试……描述我那无法言说的痛苦。

这感觉比去剧本围读会,比打开摄像头,甚至比面对媒体的压力,更加恐怖。因为这一次,我要面对的,是我自身那片混乱、肮脏、令人羞耻的内在风景。

无数次,我想转身逃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脑海中,林夕在颁奖台上清晰说出我名字的声音,像一道微弱的却坚定的光束,穿透了厚重的恐惧迷雾。

“……感谢《星墟》的原作者,苏晴老师……”

她说出口了。在那么多人面前。她将我和我的作品,带到了光下。

而我,却连走出这个房间,去面对一个承诺“不评判”的专业人士的勇气都没有吗?

叶文婧会怎么做?她会因为恐惧,而背向那片吸引她、也可能吞噬她的星墟吗?

不。她不会。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肺部颤抖着打了个转,带着铁锈般的味道。我抓起桌上那个写着地址的纸条和房卡,像逃离什么似的,快步走出了房间。

没有回头。

出租车在城市中穿行。我坐在后座,紧靠着车门,尽可能远离司机。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阳光明媚,行人熙攘。但那一切都与我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玻璃。我只是一个被运往某个未知刑场的囚犯。

地址是一家看起来颇为安静雅致的私人诊所,位于一个绿树成荫的街区。我付了钱,几乎是跌撞着下了车,站在那扇看起来十分厚重的木门前,感觉双腿发软。

抬手。按门铃。

动作僵硬得像个机器人。

门很快被打开,一位穿着简洁、气质温和的中年女性出现在门口。她戴着无框眼镜,眼神平静而包容,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却奇异地不让人觉得冷漠。

“是苏女士吗?”她的声音和短信里一样,平稳而专业,“我是姜医生。请进。”

我低着头,几乎是贴着门框挪了进去,不敢与她对视。

诊所内部比想象中更让人放松。暖色调的墙壁,舒适的沙发,摆放着绿植,空气里有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香薰味道。没有医院那种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姜医生引着我走进一间咨询室,布置同样简洁温馨。她示意我坐在一张看起来非常柔软的单人沙发上,自己则坐在侧对面的另一张椅子上,与我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不会令人感到压迫的距离。

“请随意,怎么舒服怎么坐。”她说着,递给我一杯温水。

我机械地接过水杯,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微微一颤。我没有喝水,只是将杯子紧紧握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稻草。

我蜷缩在沙发里,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小,视线死死地盯着脚下浅灰色的地毯花纹。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弥漫。

姜医生没有催促,没有试图开启话题。她只是安静地坐着,仿佛在耐心地等待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自己慢慢放松警惕。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能感觉到冷汗正顺着脊柱滑落。

说点什么。苏晴,说点什么。你不是为此而来的吗?

我在内心疯狂地嘶吼着,逼迫自己。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在脑海里盘旋的、混乱的、痛苦的念头,此刻都凝固成了坚硬的冰块,堵塞了我的所有表达通道。

羞耻感像烈焰般灼烧着我。我真是个废物。连最简单的话都说不出。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和自我的苛责彻底压垮时,姜医生温和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没关系,苏女士。在这里,您不需要强迫自己说什么。沉默也是被允许的。我们可以就这样坐一会儿。”

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不耐烦,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种纯粹的、接纳的平静。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触动了我内心某个紧绷的弦。

不需要强迫……沉默也是被允许的……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周围的人,包括善意的周编辑,甚至包括体贴的林夕,他们的期待(哪怕是无意识的),都像一种无形的压力,要求我“正常”,要求我“沟通”,要求我“好起来”。

而在这里,在这个空间里,似乎……我可以只是“存在”。哪怕是以这种破碎的、沉默的、不堪的状态。

眼眶猛地一热。我死死咬住下唇,阻止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液体。

不能哭。不能在她面前崩溃。

我用力地、几乎是凶狠地,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

姜医生似乎察觉到了我激烈的内心挣扎,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目光移开,给了我一个可以喘息的空间。

咨询室里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的寂静,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我依旧蜷缩着,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毫米。

我偷偷地、极快地抬眼瞥了她一下。她正看着窗外,侧脸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在陪伴,而非审视。

时间依旧在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分钟,也许有半小时。在我感觉那令人恐惧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时,姜医生再次开口,她的声音依旧平稳:

“或许,我们可以尝试换一种方式?如果您觉得说话困难,可以写下来。或者,只是描述一下您此刻身体的感觉?”

写下来?

描述身体的感觉?

这两个提议,像在我凝固的思维里,凿开了两个小小的缺口。

说话是困难的,需要组织语言,需要暴露思想。但写下来……似乎隔了一层。而描述身体的感觉……更具体,更“安全”,不那么直接触及那些混乱的核心。

我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着的水杯微微晃动。

姜医生没有说话,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终于,用极其细微、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了进入这个房间后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而破碎:

“……胃……很痛……”

说完这三个字,我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重新低下了头,心脏狂跳不止,仿佛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姜医生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她的声音依旧温和:“胃部很痛。是怎样的痛法?是绞痛的,还是灼烧的?或者像是有东西堵着?”

她引导着,将问题具体化,不涉及情感,只关乎物理感受。

这让我感觉……安全了一点。

“……绞……痛……”我艰难地补充,声音依旧轻得像羽毛。

“除了胃痛,身体还有其他不舒服的感觉吗?”

“……手……冷……”我低声道,下意识地摩擦了一下冰凉的指尖。

“心跳很快?”她根据我的状态,推测着。

“……嗯。”我几乎是哼出了一个音节。

就这样,在姜医生极其耐心和专业的引导下,我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开始用最简单、最笨拙的词语,描述着我身体的感受。胃痛,手冷,心跳快,头晕,呼吸困难……

我没有提及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黑暗念头,没有提及对媒体和林夕的恐惧,没有提及那场崩溃的电话。我只停留在最表层的生理症状。

但这已经是一个开始。

一个用言语,触碰自身痛苦的开始。

五十分钟的咨询时间,就在这种断断续续、极其艰难的“身体感受描述”中,接近了尾声。

姜医生没有试图挖掘更深,她只是在我描述时,偶尔给予简短的回应:“嗯,我听到了。”“胃部绞痛很难受。”“手冷可能是因为紧张。”

她的回应没有评判,没有分析,只有确认和接纳。

当姜医生温和地提示时间快到时,我竟然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结束了一场艰苦战斗”后的虚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

虽然我几乎什么实质性的问题都没说,但仅仅是坐在这里,仅仅是尝试着描述了一点点身体的感受,并且被一个人如此平静地接纳了……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我们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苏女士。”姜医生看着我,眼神依旧平和,“您今天做得很好。下次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继续。时间还是周四下午三点,您看可以吗?”

下次?

我还要来?

这个念头让我本能地感到抗拒和恐惧。

但……“您做得很好”……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一颗微小却温暖的石子,投入了我冰冷的心湖。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好。”

姜医生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鼓励的微笑:“好的。那我们就下周再见。回去后,如果感觉不舒服,可以尝试做几次深呼吸。路上小心。”

我站起身,依旧低着头,快步离开了咨询室,离开了那家诊所。

重新站在阳光下,我有些恍惚。外面的世界依旧嘈杂,依旧充满未知的危险。

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它们似乎……没有那么冰凉了。

胃部的绞痛,似乎也减轻了一丝。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酒店地址。

靠在车窗上,我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脑海里回响着姜医生那句“沉默也是被允许的”,以及林夕在颁奖台上的声音。

深渊依然在脚下,痛苦依然如影随形。

但似乎,在深渊的边缘,有人放下了一架极其纤细、却真实存在的绳梯。

而我,刚刚伸出颤抖的手,触碰到了第一根绳索。

微光虽弱,终是照亮了迈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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