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阮沨泞连件外套都没有,就要浑身如火烧被拉出去直面寒风。
花白的雪片随风止息,她跟在千夙的后头不停地缩瑟,每走一步都像踩着针,踩着刃,却咬着牙把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
只是那步子愈发沉重,愈发缓慢,静默无声地拖过长廊,和前头的人拉开一长串距离,还要跨越没有屋顶的庭院。
她于雪地里再走两步,整个人如抽空生命力地瘫软,面颊触碰冰冷的前一刻,双眼一闭,总算撑不住没了知觉。
这场烧烧得严重,毫不夸张地说,打个蛋在脑门上都能煮熟,更别提要承受这样高烧的人体。
萧子珏不是看不出来她的惨态,毕竟不只是肉眼可见的虚弱,手上每一次触碰还会感受到更热的体温。
但他确实对于这样一个流血若放水的人体质的极限有浓厚的兴趣。
他不是神,自然不可能一开始便联想到魏封的死和这人有关,只是根据他身边副统领程畋颠三倒四的描述对于那日的场景有了一番猜测,又顺着痕迹派人追查而去,顺势找到了同一日进货的卖家,逐一排查,终于是寻到了阮沨泞的头上。
虽然还是带着五六成不确定性,但这人身上的痕迹实在太过于符合他所需,且他素来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自然是得好生试一试水。
显然,阮沨泞能支撑的时间超出了他的预期,甚至还给他带来了意外之喜。
“女人?”
他听完下属带来的禀报,先是一怔,随即笑得肆意:“她倒是能装得很,你可看出来了?”
“未曾。”千夙沉声分析道,“一来她年岁太小,二来她不曾说话,再有便是,她一举一动,都看不太出女子模样,想来或许已习惯了男子之身,若非施针需褪去衣物,的确不好发觉。”
萧子珏立在门前,略一抬掌,便接下来一片雪花,麦色的手与白雪的颜色相去甚远,不多时就捏碎于掌心。
“等她醒了,去派个人帮她好生打理一番。”
“是,王爷。”千夙顿了顿,“还有一事。”
“说。”
“燕国储君江瞩珩已顺利回宫了,那魏封着实不中用,没有金刚钻非揽那瓷器活,能力不够却要抢着做这件不在能力范围内之事,眼下不光赔了性命,更是在停战结束前错失一个威胁燕的大好时机。”
“谁叫他上头有那么个无脑的主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萧子珏冷哼一声,“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若能有那位三殿下一半的脑子,我也不必事事都亲自操劳。”
“王爷,如今那江瞩珩把情报带回了燕,此番应当已开始研究对付我们的战术,此番又应当如何应对?”
“若是不久前,我还能忧心一番。”他开口云淡风轻,“如今咱们手里可是有一张王牌,她能成为比你还好使的一把刀,你信也不信?”
千夙覆手抱拳,出声铿锵有力:“王爷所言极是,属下自深信不疑。”
他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望着天边那一轮弯月,不轻不重拐了个弯:“静挽的身子如何了?”
闻得这两个字,千夙先是一顿,尔后很快恢复平常:“公主的病情近来倒好了不少,就是听说前两天有些食欲不振,想来是思念王爷得紧,又期盼着年节到来,故而接连着几日兴奋得睡不好觉。”
“是时候进宫去看看了。”提及妹妹,他的眼眸中的深潭难得收敛几分,透出转瞬即逝的温情,“呵呵,年节么,在这虚假的太平之下,每逢年末之时,便是最不太平之时,竟然还要办所谓的年宴,也不知那群人是如何想的。”
月色流淌如波,透过缝隙穿亭入户。
施针之后,身子的温度是下来了些,阮沨泞半梦半醒中察觉被人扶上了塌,眼挣不开,裹着被子便沉睡了过去。
她睡得着实不太安稳,翻来覆去,五指时而并拢,时而抓紧,眉头始终紧蹙,眼睫不会儿颤抖,被噩梦缠身了一宿,终于盼到暮色褪去,天边泛起赤色的微光,红日探出半圆。
一夜的大雪终于舍得停下,晴空万里照得人心情都好了不少,街道上摆摊的吆喝声一阵一阵,晃得枝头绵雪落地,房檐冰锥融化。
萧府上下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就连那院落中的寒梅都被修剪得带了几分秀美。
阮沨泞睁开眼,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低头看自己身上的伤处都被包扎好了,连衣服都换了一身。
换衣?
她一把爬起身,掀开被子上下看了看,眼睛越瞪越大。
不光换了里衣,连裲裆都换了!
她慌忙下床,不想直接踢翻了炭已烧尽的烤火炉,发出一声清脆的巨响,她下意识附身收拾,房门却忽而打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看来姑娘这是醒了。”
被安排来照顾她的是位老妇,真实名姓早已不可考究,府上人皆唤她作桐姨,萧子珏少时她便在此照料内务,也算是最早一批人,转眼已经数十年光景。
对方面上虽苍老,眼里的精气神却十足,笑着对她道:“王爷交代过了,老奴这便帮姑娘打扮打扮。”
阮沨泞一脸讶异,又听她道:“姑娘有什么不懂都可以问我,老奴为人处事几十年,也接触过不少聋哑之人,多少是看得懂一些手语的。”
桐姨来到她身边帮忙着将满地狼藉收整好,又把她拉起来,一面温声疼惜道:“这手怎的冻成这样。”一面为她披上外衣拢紧,还笑吟吟问了句:“这下不冷了吧?”
熟悉的画面看得她种种思绪涌上心头,这些日子来,一直生活在惊慌失措里,根本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或者说她在心底用逃亡奔波来逃避自己犯下的大错。
因为她一个人所谓的善心,所谓的报恩,害死了整个鸣樟村。
不论如何找理由辩解,她都难辞其咎。
是,根据带她回来的人所言,她应当是亲手杀死了那个屠村的将军,亲手为爷爷和阿倾他们报仇了,可是这有用吗?他们能够回来吗?鸣樟村的所有人能够回来吗?还有江哥哥,她甚至不知他竟是敌国之人!
他明明看上去于所有人无二,明明那样好,对她那样好,对大家那样好,为何偏偏是敌国之人?
又转念一想,他那般脱俗的贵气与容貌,其实也看得出来不算大隐隐于市的普通人,可她发病前后的记忆破碎零散,不记得他究竟是燕国的何人,大抵是什么身份尊贵之人,所以才会被那般大张旗鼓地捉拿,更不记得他后来到底有没有被抓住,为什么和她分开,现在又去了哪里。
她应该怪他吗,怪他不告诉她真相?还是怪他身上流着燕国的血?
阮沨泞思量着,这未免太不讲道理,站在他的角度而言,他不过是与她一般,都是在自我的立场上想活下去罢了,不同在于,她只是她,而他偏偏不只是他。
鸣樟村大家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阮沨泞看着桐姨遍布岁月痕迹却依旧温柔的脸,鼻子一酸,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并且愈发汹涌,愈演愈烈,那里头不只有委屈、愧疚、不知所措,更多的是对自己任性妄为的责备与厌弃。
“天可怜见,姑娘这是怎么了?”老妇见她自己胡乱擦着眼泪,爬满皱纹的手伸出怜爱地抚摸着她头,也不着急着要她停下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只觉得眼眶干涩,抽泣慢慢停了下来,桐姨顺势把帕子递过去:“姑娘可好些了?”
阮沨泞擦着脸点点头,她也清楚自己哭没有半点用,可情绪一上来根本忍不住,末了,红着一双眸,和小兔子似的看着身旁人道谢。
桐姨眼神柔软:“姑娘这双杏眼生得实在美丽,哭起来更是我见犹怜,分明是位亭亭玉立的女娃娃,为何要将自己包装成男子?”
阮沨泞无话可言,只道是“行事方便”,老妇也不曾想要为难她,扶她到妆台前梳发,轻叹气道:“姑娘若不想说,老奴自是不会追问,只是王爷若问起来,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不好蒙混过关,还请姑娘先打好腹稿才是。”
她点头应下,感受到作用于发丝的力道轻柔,一抚一顺一编织,一缠一绕一固定,再插上几只镶嵌珠玉的银簪,整个人一下子便带上了精气神 ,那双落寞的、失神的眼,那张削瘦的、惨白的脸,竟被映衬得容光焕发,再看不出萎靡瘦小少年的半分影子。
“姑娘虽尚未长开,可看这眉眼便知,日后应当是个顶好的美人。”
桐姨如是说完,又为她抹上了胭脂水粉,她看着镜中唇红齿白,眉眼标致的自己,不免有些恍惚。
上一次在镜前为她上妆的还是阮母,那样亲近的关系,目的却是为了将她送往冥婚的死路,如今不过时隔一月左右,为她描眉的已成了位没说过两句话的大娘,如此陌生的关系,待她却反而是毫无目的的真心实意。
这般恍若隔世的错觉——又或许称不上错觉,而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物是人非之实感。
她这般想着,忽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变得文邹邹起来,从前大字不识一个的时候,想要准确形容一件事情都要花费好大功夫,要么说得不准确,要么比划得不贴切,如今他教会了她认字读书时,更叫她耳濡目染书中无价的珍宝,于是习惯性地依照他所做了罢。
桐姨帮她换上了一条流彩暗花百褶裙,锦缎柔顺,勾勒身姿,下摆银丝镶边,走起路来流苏飘摇,腰间还缠绕着一条素绢纱带,看上去华美动人。
老妇摸着她突出的骨头,叹道:“姑娘实在太瘦了些,骨架子小,肉也少得可怜,昨夜为你换洗衣裳时,看那累累伤痕老奴心里也不是滋味,想必姑娘定是受了很多苦吧。”
阮沨泞沉默不语,不是不觉得苦痛,而是太多的苦痛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一时间竟不知哪一个更让她难过。
她无数次靠近过死亡,又无数次死里逃生,有时候当真不明白老天究竟是仁慈让她活下来,还是残忍要她面对更多的生离死别。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