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入眼帘的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屋内装饰不多,墙上只挂了副简约字画,墙角立了一个掉了漆的褐色柜子。此刻正是清早时分,屋外传来脆生生的鸟鸣,奏出浑然天成的乐曲,窗前一张木桌,摆放着笔墨,窗户微微支起,露出外头覆了层霜雪的绿植,顺着拱起的弧度落下一滴晨露,被日光照射得晶莹剔透,看上去一片祥和。
屋里弥漫着老旧木头的气息,身上盖着宽大厚实的毛毡,耳边传来炭火燃烧的声音。
大梦初醒,江瞩珩体内的痛楚从心脏的地方蔓延至全身,上上下下宛若被钉死般分毫动不得,只能如新生的婴孩,静默地感知着外界的一切。
灰烟缕缕,火苗溅落,米粒大的火星子跳跃着飘摇着,和尘灰相伴。
指尖不知道被谁压制着,他感受着细腻的柔软,挣扎着慢腾腾地,总算是让指头晃了晃。
手心里不过如蝴蝶振翅般轻微一动,便让阮沨泞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她微微睁开紧闭的眸子,缝隙里看得模糊,于是上下眼皮又继续打开,这回看得一清二楚了,在过去十多日平放着的脑袋,此刻稍稍侧转,正好和她望去的眼瞳对上了。
阮沨泞呼吸一滞,倒不是怕被人盯着,只是她每次被那双如墨的眼睛注视,总有一种被全方位看穿后无所遁形的感觉,有那么几秒,她甚至忘记了眨眼,只是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瞳直愣愣地看对面的人,颅内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他对话。
江瞩珩的喉间发紧,虚弱地滚动一下,重咳一声,嗓子眼里冒出一大口生铁的味道,像是要把整个肺部咳出来,他梗着脖子大喘粗气,胸腔好似有千万根针扎的疼。
如此一役,阮沨泞脑袋的又装回了东西,她忙要去帮人顺气,还没动,却发现维持了一个晚上姿势的半边身子都麻了,只好先收回手,换了个动作缓了缓,以作调整。
江瞩珩稳了稳心神,这才切齿地费力启唇,久未说话的喉咙冒出几下微弱的气音,又试了试,才终于低低的有了声音,却和那日救人时候的玉石相掷出入甚远,如锯木般无比沙哑,字句仿佛磨砺的砂石。
“你······是那日的小兄弟?”
萍水相逢,他竟还记得自己。
阮沨泞怔然一会儿,才木讷地点点头。
江瞩珩手臂一动,想要借手肘的力坐起身,阮沨泞不敢让他用劲,赶忙支起身子上前搭了一把手,将他轻轻扶靠在床头,又细心拉了一把被褥,帮他盖到胸前掖好,这才满意地退开。
“多谢······”她听见他大口喘气着表达了谢意,尔后轻声问,“敢问······我昏迷了多久?”
阮沨泞不会算术,只能掰着手指头费劲地思索起来,好一会儿,两指比了个十八,顿了顿,又加了个指头换成十九,眼珠子还在不确定地转着。
“好,我明了了······那便是估约二十日。”江瞩珩有些晃神,咽了口唾沫,涩然道,“这儿······有水吗?”
阮沨泞连忙起身,先给自己套上了外衣,然后走到案几旁,拿起放了一晚上早就凉了的茶水,倒了一碗递给他。
江瞩珩显然渴极了,也不管水有多凉,端着就是饮下一大口,干巴巴的嘴唇终于不再如枯槁,而是有了点水润。
喉头湿润,他的一句话终是能不再断断续续,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这话属实包含面太广,有太多的歧义,阮沨泞表达不出来,只能眨着眼睛先点点头,又摇摇头,估计是个人都看得一头雾水。
江瞩珩望了半晌,抿了抿唇,呢喃道:“是了,我想起来了,你不能言语的······”
他继续一口接着一口饮水,喉结起伏,阮沨泞盯着他喝完,自然地伸手接过,收回碗放好,又回身指指他,双手合掌放在脸庞边,做了一个睡眠的动作。
“问我要不要再躺一会儿?”江瞩珩的理解能力很非常好,很快就明了阮沨泞的意思,但声音飘忽,显然是体虚导致的中气不足。
“先前睡了太久,现在暂时不需要了。”他言简意赅解释完,又咳喘了几声,才接着问,“这里······是你的家吗?”
阮沨泞伸出两只手摆了摆表示否认,又将手掌下压,示意他稍等一会儿,在看见江瞩珩点了头之后,这才有功夫往门外走去。
她踏着青砖地快步来到前屋,这会儿医馆尚未开张,老郎中手边的暖炉正烧着,顺着雾气看去,分明是苍老的身形,背却无比直挺,有些模糊的侧脸轮廓低眉垂眸,正提笔在纸上行云流水记录着什么,听闻急促的动静,抬头一看:“阿泞,如此慌忙,是有何事啊?”
“爷爷。”这些时日下来,阮沨泞俨然把他当作了自己家的长辈看待,连称呼也亲近了些,眼里神采奕奕,“就在不久前,那人醒来了!”
“哦?竟是如此。”老郎中闻言立刻顿住笔,“倒比我预料中要早了一些。”
言毕,他摞好一沓的宣纸,工整放在木桌上,才起身随着她一起离开了正屋。
暖阳入户,白雪零落,穿堂风拂面而至,吹得发丝飘散,阮沨泞挽起鬓角,扶着老者站定,抬手慢慢地推开门。
里头不是个乖乖躺好的病号,而是位明明面露痛色,却掀开被褥试图自己下床的人。
略显艰辛的动作被突然的开门牵制得一顿,江瞩珩抬眼就对视上了二人,只是短暂一思考,他便反应迅速地对长辈作揖:
“老先生。”
本来步履不紧不慢的老者见状,也不需要阮沨泞扶了,抬腿快步走过去,抓着没来得及下床人一只手,略一把脉,皱眉道:“虽说是比先前好了不少,但身上的筋脉尚未恢复完全,四肢万不可擅自用力,更不可随意下床走动,否则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到时候的工程可比此番要大得多了。”
江瞩珩是个识相的,几句言语下来,立刻就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顺从地收回还没穿上鞋的脚,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开口道:“老先生教训的是,是我心急了,没过问医嘱就擅自行动,属实不是个明智的决策。”
伸手不打笑脸人,老郎中眼里的不快也就散去了,收回手,又听他问:“敢问是老先生将我从鬼门关带回来的?”
“你这副身子骨确实花了我好大功夫,不晓得扎了多少回针灸,又防了多少次血。”老者说得严重,面上却不以为意道,“可也不必将我抬得多高,我不过是尽了力所能及的分内之事,你最应该感谢的大功臣,还要属阿泞。”
“阿泞?”
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从江瞩珩的口中唤出,像是被细细摩挲过,竟然别有一番韵味。
阮沨泞随即看见朝自己望来的慈爱眼神,慌忙摇摇头摆摆手,不希望迫窘的事情再被拿出来说,可老郎中哪里知道她的想法,只当她是谦逊不想包揽功劳,继续越说越起劲。
“当初他将半死不活的你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拉回来,自己手上还有伤呢,却只顾着喊我先救治你,更是为了医药费独行上山打下一头野猪,后来你病情恶化,药到嘴边也喝不进去,也是阿泞亲自为嘴对嘴为你渡药,这才让你度过了难关,与其说我将你从鬼门关带回来,倒不如说是他的功劳。”
江瞩珩跟随他的话语略微一回忆,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一些唇齿留香的印象,在黑暗中似乎感受到了咫尺的温热呼吸,又似乎察觉到了伴随着柔软流入咽喉的液体,往后便再度沉入无边的黑暗。
阮沨泞的脸却被说得“唰”地一下红透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更不可能打断老者的滔滔不绝,此刻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或者马上脑瓜子失忆谁也不认识最好。
然而在最不愿意被提及的事情又被翻出来以后,她还要面对江瞩珩那张肃然起敬的表情:“原来阿泞兄弟背后为我做了这么多,江某着实感激不尽,此后若阿泞兄弟有事相求,只管开口,江某定当尽全力相助。”
阮沨泞咬着牙扯出僵硬的笑容回应。
江瞩珩又咳了一声,又听老郎中道:“既然没什么大碍,眼下医馆也要准备开张,我就先过去了,江兄弟此番刚醒,行动不便,阿泞,你且去打一盆水来。”
阮沨泞闻言点点头,谁料他下一句话却说:
“你先帮他擦拭擦拭身体,然后换上一套干爽的衣服,以防刚刚醒来就感染风寒。”
阮沨泞眼睫一颤,脸色有些发白,怔然看着老郎中。
“怎么了,不知道阿倾将衣物放在何处吗?”老者见状道,“就在那柜子里,上层最外边的就是了。”
正因为老郎中一无所知,所以出口的明明每一句话都如此的普通又顺理成章,可站在阮沨泞的角度,简直就是一出闺中少女被迫成为流氓的疯狂戏码,她差点要双手捂脸落荒而逃。
但她还是忍住了。
身为一个顶顶的“好少年”,她乖巧地打着手语应答下来,在老人家愈发慈爱且欣赏的目光中,退步出门,接着迅速转身,提腿往后厨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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