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像乌贼的触角一样摆动,吞噬着干柴,阮沨泞坐在板凳上,用铁钳往灶台里头添置柴火,她加得缓,俨然是一副小火慢炖的架势,只希望水能烧开得慢些,然而接二连三冒起的气泡和一声鸣叫得比一声高的水壶,无一不是催促着她赶紧行动起来。
不多时,水便开了。
阮沨泞像蔫了的茄子一样,拎着长嘴壶一步一步往偏房走过去,推门而入,但见江瞩珩正拿着先前放在床头的一本书,放在腿上看起来,这一会儿的修正,他已经没有刚醒时的那般憔悴。
见她进门,他便把书盖上放了下来,问候道:“有劳阿泞兄弟。”
阮沨泞觉得这人实在是过于有礼节,从知晓名字以后不知道行了多少次礼,比她一年下来正式问候的话语还要多。
她指指书本,表示他可以继续看书,然后转身往事先准备好的盆子和毛巾里倒水。
热腾腾的水哗啦啦流进盆里,没一会儿就装得临近盆口边缘,她收转壶身,把水壶轻轻放到地上,转头抬眸之际,却再度和注视自己的人对视。
阮沨泞一下子忘记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满脑子都是,完了,恐怕自己再在这儿待一段时间,指不定就要练出城墙厚的脸皮了。
她手忙脚乱地假装未见,伸手去帮忙把他上衣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解到最后一个口子,竟然好半天没解开。
“阿泞兄弟。”江瞩珩唤了他,因为衣服底部的扣子他不需要屈肘也能触碰到,便自然地覆手过来,贴着阮沨泞的手,自己把衣扣解开了,“你莫要紧张,若实在不适应,将物品放下,我等一会儿自己收整就好。”
怎么可能让穿个鞋都疼得变了表情的伤患自己打理。
阮沨泞赶紧摇头,两只手掀开对方衣领,从左肩头开始,将衣服缓缓褪下一边,脱到手肘处,露出整条白皙的手臂,又顺势绕到另一边,总算是把汗涔涔的内衬完全脱离下来,露出江瞩珩穿里衣是看起来有些单薄,却在不着一物后其实精壮得恰到好处的上半身,前胸后背上还有触目惊心的,一道连着一道,或轻或重,或新或旧的累累伤疤,那些伤疤和阮沨泞被鞭打棍打的不同,是明显的刀枪利刃的痕迹,似乎能透过这些伤痕看到过去的血雨腥风。
但她素不是个多嘴的,别人不说,她便不会过问。
至于最新的皮外伤伤疤,早在不久前,江瞩珩身上的包扎就已经拆卸完毕了,所以当下的重点才会落在内伤上。
阮沨泞沉默着,伸手探进温热的水盆,滚烫的温度变化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上却不动声色。
两个人都很安静,阮沨泞双手拿着毛巾浸透了,旋转着将它拧干净,轻柔地落在江瞩珩暴露于空气的身上。
她先帮他擦拭了修长的脖颈,顺势骨骼走势往下,来到标致的肩膀,起伏的胸骨,窄平却有肌肉的腹部,最后是硬挺而笔直的后背,里里外外,细致入微,完完整整地擦拭了两遍,这期间难免要屡屡触碰到对方的体肤,几番下来,阮沨泞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手却把毛巾越抓越紧。
“阿泞兄弟。”
江瞩珩忽而一把握住落在胸前的手腕,关切地看着她,皱眉道:“你怎么身上的温度如此热乎,可是有什么不适?”
此言一出,阮沨泞慌张得立刻把手抽出来,连连摇头否认,转身不敢再继续看他。
她把毛巾丢尽盆里,抬腿去拿阿倾后来考虑周到买回备用的衣物,走过来的时候,一面自顾自地做心理建设,一面尽可能轻柔地上手,帮忙江瞩珩从手臂往上套好衣服,一来二去的,扣扣子的动作也比先前迅速得多。
衣裳褴褛的病号转眼变成位仪表堂堂的人,只是头发被汗水交织得有些结乱,阮沨泞略一思量,转身去抽屉拿来木梳,面对有些讶异看着自己的人,指了指他的发髻,双手做了个解开绳结的动作问询。
“如此,便麻烦你了。”江瞩珩见状也不推脱,微微侧身,就将后背留给了她。
答应得太快,阮沨泞反而顿了顿,然后三两下解开他的发髻,顷刻,一头如瀑的黑发就这么散落下来,如精雕细琢璞玉般的侧颜在垂落的长发下被印衬得不可方物,她拿着梳子从上至下,不敢使大劲,一遍遍悉心地梳理着已经不知道结成如何的青丝。
像平日为自己束发一般,她帮他扎好发髻,那俊秀模样一现,俨然化身成一位翩翩公子,她端详着,甚是满意地点点头,正沉浸于打量着自己的手艺终,忽然听见江瞩珩喊她:“阿泞兄弟。”
欣赏的心情暂停,她听见他如是问:“可否教我如何做手语?我想着,若是学会了这个,日后你就无需绞尽脑汁同动作,我们的交流也能够毫无障碍了。”
他转过身望向她,认真的神情看得阮沨泞不由一愣,一时间忘记回答。
他等了等,没见回复,语气有些失落道:“果然还是太麻烦了吗?”
那样子就如同一个得不到糖的小孩子,阮沨泞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见状连忙拉着他的肩膀,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快。
“你这是答应了吗?”
再一次得到回复后,江瞩珩笑起来,那双眼睛没做大表情的时候总像带着漩涡要将人吸进去,含着笑意时却又如醪糟一般要叫人沉醉,他开口道:“那不若就从今日开始,烦请阿泞兄弟前去书桌写下常用的日常话语,再是按着字句教导我可好?”
阮沨泞闻言没动作,见他已然做好了准备,心思一动,俯身拿起那本先前被江瞩珩翻阅过的书籍,指着书本扉页上的一排方正劲道的字迹,又指指自己摇摇头,琥珀眼睛里是懵懂与无知。
江瞩珩一顿,问道:“看不懂?你不曾识字吗?”
阮沨泞点点头,忍不住用渴望的眼神注视着着他。
她从小就没有读过书,除了个别尤为简单的,诸如“人、入”这样几笔就能完成的以外,其他的文字简直一窍不通,就连要跟随一辈子自己的姓名,她也只是会同人比划,若让她实打实去写,可是万万写不出的。
因着莲芸乡的私塾不大,只容得下交得出大把钱的人家,故而一般去上课的都是富裕些的主,阮沨泞曾经试过蹲在私塾的窗沿边偷听,然而还没听清两句,就被里头的夫子拿着戒尺追了出来,非要嚷嚷着她把钱拿出来,一个在学生面前仪表堂堂的先生,竟然因为此事露出类似于街上泼皮的样子,小小的阮沨泞吓得拔腿就跑,那先生碍于一屋子的学生等着,恨恨地骂了两句,放话别再让自己看到阮沨泞,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原以为事情就到此结束,谁曾想那夫子是个嘴碎的,简简单单一件事被传成了有个不要脸的小孩日日恬不知耻蹲守在窗门外,不花钱就想学习读书认字,莲芸乡传得沸沸扬扬,阮父阮母逢人就被问,你家是不是有个不要脸的小孩,小心长大成了白眼狼。让他们好一阵子抬不起头来,把阮沨泞骂了个狗血淋头不止,还要打得她身上一条一条的痕迹。
从那以后,阮沨泞就记住了,她没有办法读书认字,只要她还待在莲芸乡里头,就只能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做个砍柴种田的文盲。
“我明白了。”
江瞩珩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眉眼如画,如是对她说:“你教导我读懂手语,我教导你识字读书,等身子好些了,再教你提笔写字,这般你道如何?”
此言声声入耳,阮沨泞品味着,终是乐开花来,那笑容从眼角蔓延至嘴角,竟感染力十足地让江瞩珩也不由被带动,面上沾染了三分笑意。
“先过来。”他往里靠了靠,示意阮沨泞在床沿坐下,又将手中的书摊开,往后翻了几页,翻到一句诗文。
弄玉轻盈,飞琼淡泞,袜尘步下迷楼。
“你可认得自己的名字?”他将书本调转方向,正对着阮沨泞,指着第八个字问,“此乃你之泞否?”
阮沨泞盯了半天,脑袋空空的,什么记忆也倒不出来,她有些迫窘地正欲摇头,脑子却忽而灵光一动。
她抬手遮住了那字的右半边,指着偏旁看着江瞩珩,眼里带着好奇。
江瞩珩顺着望去,很快便说:“此为水,另一半,是安宁的宁。”
阮沨泞于是拍拍自己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承下了这个名,又指了指整句话,眸中满是求知若渴。
窗外的太阳升起来,撒了一抹光进来,照在烧干净炭火的暖炉上,金色的辉芒吞没掉最后一丝燃烟,“滋滋”的声音不再伴随着他们的言语,空气霎然寂寥无声。
江瞩珩透过阮沨泞,看到了曾经亦是双眼澄澈的自己,喉中一紧,缓缓诵读道:“弄玉轻盈,飞琼淡泞,袜尘步下迷楼。这句诗的意思是,盛开的琼花就像衣装素淡的仙女,试罢新妆,满身香气,步履轻盈的走下楼来。”
阮沨泞听得入神,觉得甚是有趣,在心底将一知半解的诗句重复了一下,又迫不及待指着江瞩珩,伸手稀里糊涂地在自己的掌心比划了一下。
虽然这个表达十分抽象,但她莫名地知道,他一定能看懂自己的意思。
果然,江瞩珩修长的手指一动,书页翻面的声音悉窣,骨骼分明的指节一屈,横指着一句诗便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这个字,便是我的江。”
四肢僵劲,指甲盖发紫,阮沨泞后知后觉抬起手,从桶中夹出煤炭补充进盆里,火苗又哗啦啦燃烧起来。
她继续听江瞩珩诵读诗文,一言一举,一声一句,像是在渺渺星河中漂泊一叶扁舟,随着漫天的星雨续续前行。
不论前路,不问归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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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更衣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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