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忆境

那晚过后,奉元城又来了位道士,只不过这一位,不再如之前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只会耍嘴皮功夫。

庆元三年夏,戕害多人的蛇妖伏诛,笼罩在奉元城之上的阴霾散去,众人拍手称快。谈起斩妖的那名道士,一身质朴无华的装束,自号姜山人。

倥白早在少年时便见过他。

神瞽成亲生子后,在幼童不及总角之年便会逝去,由身为族外人的另一方独自抚养。时也有族内嫁娶,父母双双逝去的情况发生,倥白便属其中。

那年落雪纷飞。

神瞽不以群居,大多分散在五湖四海各个角落,婚丧嫁娶,互不相见,彼此之间亲缘浅淡。

上无父母祖辈,旁无叔表兄妹,年方十岁的倥白幼年失势,从此形影相吊,漂泊无依。

乌栖山每到立冬就会下雪,覆地一层,披甲枯枝,绒球、柳絮、飞花般的洁白精灵将整个世界装扮成银装素裹。

小小的身影就栖在隐蔽漆黑的山洞内,反正看不见,有无光明,对他来说就都无所谓了。

雪天放晴时,他会从山洞里出来,明媚阳光打在他白皙通透的脸上,其肤欺霜傲雪;立于雪中,身若松柏,雪花栖落凝结在他睫羽,其姿宛如玉雕,庄严矜贵。

他其实极讨厌雪天。

雪山路滑,出行多有不便。

尤其对他一个盲童来说。

在雪地摸爬滚打了几次后,他终于到了熟悉的平地。皮上擦伤清晰可见,伤处沾着雪,血染红了雪,他不哭也不闹,傲气地用手上一根树枝敲敲打打,摸索着去镇上买东西。

“古有高人,念盲人在世谋生艰难,赐予秘术,修成可摸骨知前世今生。”民间对神瞽一族发迹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倥白便是靠着摸骨算命这一生来就有的技艺,残喘于世。

但是大雪天,少有人出来,自然也少了事故,同样意味着没有人找上他。

小小一只守在街角,落魄孤单,没有生意,又只能坐吃山空地用省下来的积蓄。不过聊胜于无,总比口袋空空好,买了东西早些回去算了。

树枝“笃笃”敲响着地面,静谧的街道,这声音格外清晰,伴随着的,还有窸窣踩雪声。

但那声音似乎不是他能踩出来的。

他流落来的这个小镇淳朴美好,没有拐卖、盗窃的事情发生,也正因如此,他一个行动不便的小孩,才选择在这里落脚。

视觉缺失,听觉就灵敏。他始终觉得这踩雪声不对,于是停下来,警惕地聆听着他所看不见的,这雪白的一切。

手中传来一股冲击感,那是树枝被具有一定硬度的东西主动触到的信号。

接着,清雅温润的嗓音响起,令闻者如饮下一勺雪梨银耳。

他细语询问:“你想不想见到光明?”

如此动听,令人心潮澎湃的话语。

然倥白身处惨境,早已养成少年老成、谨慎多疑性格,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但他一个盲童,连野狗都打不过,又怎么和一个成年男子抗衡,转身之际,背脊处遭到重创。

蚀骨之痛,丝丝入脑,再度醒来,他眼前的世界,灰蒙蒙,影重重,却竟真的开始出现床铺、木窗等景物。

“感觉如何?”

那是倥白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同样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恩人。

“山人。”笔直的黑白身影弯下,倥白恭敬地,弯腰向他行了一礼。

姜山人从未透露过真实姓名,也不喜倥白以“恩人”称他;粗布麻衣,手臂抬放之间,有乌栖山上的清风,立冬时高洁的雪。

“小白,许久未见,在人间过得可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什么新鲜的。”

“是吗?可我来时,到处都曾听过你的化名,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你之前不曾有的爱恨。”

偏僻小巷内,外面行人熙熙攘攘,陈旧闲置的竹编堆置在墙根,如师如父,更如救命恩人的姜山人用一种轻松闲谈语气,与他这个曾在他眼底看着长大,且施过许多照拂的小辈谈心。

倥白站得挺拔,欣然接下他慈爱关怀的目光。

恨吗?是啊,是泫见给他带来的恨。彼时她以好友身份接近,本习惯了孑然一身,孤独一生的倥白轻信了她“若是可以,不离不弃”的假话,到头来,她利用完了他,一个消失,便可彻底丢弃当初承诺。

原来对于一个慢热的人来说极为珍视重视、刺似的扎在心上一直以来莫失莫忘的诺言,在她那种把友谊当作单方获益交易的人眼里,只是句无足轻重,随时可抛弃的废话,这一秒她能言辞恳切地对他说,下一秒,就不知又落到何人耳中。

或许诺言唯一的作用,就是捆住信守承诺、重情重义的那方,供另一方吸血。

所以倥白恨,恨她的薄情寡义、虚伪逐利,更恨她是第一个叩开他心扉的人,却带的是一身目的、满心算计。

可是,哪儿来的爱?

姜山人似看穿他的疑惑,温和地笑,语言诙谐:“我道小白当真是个舍弃情爱的仙儿,却从来没想过是女子不入得你眼。你受过女子的骗,却仍愿意带一个男子在身边。”

倥白在认真思索他的话,活了百余年,如今他哪里都透彻了,偏偏情窍不开。

于是思考后的结果只有一句平淡的:“他吗?”

“除了那小花脸,你还让谁留在你身边那么久过?”

“您。”而且他是自己跟上来的。

要是正在喝茶,姜山人高低得优雅地吐出一口。

真是块不折不扣的木头,跟他说不通的。

“罢了,我单独找你,不是替你操心这些来的。你受了伤,要找一味肉白骨,我来奉元城前,在途中听过再往东行,到霖城,可以找到它。”

倥白再鞠一躬,“记下了,多谢山人。”

朗朗晴空,姜山人幻作白鹤离去。蛇妖已除,一切似乎都归于平淡,倥白回到德仁堂,看见起死回生的季青临在莳弄他的花草。

经过一番生死,复活后的他不复从前颓丧,而是神采奕奕,将后院细致洒扫了一遍,旧土新翻,器物光洁,杂草除干净了,空地上,他新移植一棵桂树,半人高,但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长成一株参天大树。

届时开满桂花,花香馥郁芬芳,待天气清爽阴明,沏一壶茶,可见其上热气袅袅娉娉;重逢的故人能再相对而坐,举杯共饮。

季青临见倥白归来,坐在石凳上和他谈起连翘,脸上尽是欣慰柔情:“……他很腼腆,平日里就生长在土里,不轻易幻做人形,可惜了,本来就没怎么享受做人的日子,现在为了救我,连人也变不得了……”

倥白:“但他还能活,你也活着,总会再见的。”

季青临笑着擦了下眼睛,稍有哽咽,但眼底是有笑的,“谢兄说的是……”

“对不起,从一开始,我就骗了你们。”黄符是我故意贴的,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也是我叫连翘袭击你们,袭击老者,引出狐狸……

倥白:“不算骗。你救了连翘一命,连翘反过来又救了你,你是在被你的善心自救——倘若你没有对我施以援手,我不会考虑帮你。”

“谢兄不怪我就好,就好……”季青临陡变为苦笑,呆滞地点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抓住了倥白激动道,“对了,秋兄弟昏睡过去,不久前醒来一次,吵着闹着要见你,你快去看看吧,或许……”

或许活不久了。

最后半句,季青临没敢说。

可看神色,是极其凝重的。

料谁都会往不好的方面想,倥白却不以为意,作别他,径直往屋里走去。

蛇妖那一掌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虽不知俟景有何背景,也不知易容师有没有特异能力,总之死倒是没死,外表上看没什么,但待季青临醒后一搭脉,把他吓得不行,身体虚到了极致,几近将死之兆。

木门“嘎吱”,倥白推门而入,忽想起姜山人问他,他对俟景是何感受,还能有什么感受,爱好叽叽喳喳的跟班罢了。

他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因他的固执,这才纠缠到了一起,这所有非倥白所愿,非倥白主动去招揽。

他答应留下他,一是他愿以命相助,以命做赌注,二是他从他身上看到过自己的影子。

那枚山鬼花钱,是俟景于灾年中艰难活过来的唯一慰藉,倥白通过触摸它,得知他原也是亲故皆已不在,是一株无人要的野草。

他们很相似,所以他们能聚到一起,或许他对他,有同病相怜的意味。

朴素的床榻上,昔日欢快活泼的山雀睡颜安详,脸色苍白,呼吸灼热。倥白捉袖覆上他的额头,很烫;许是感受到冰凉,俟景缓缓睁开黏糊的双眼。

他在笑。

“你去哪儿了?我好累啊,如果你再不来,我真的要一睡不醒啦。”

“不会的,猫有九条命。”

俟景强撑着身子起来,苍凉地笑着,无意也似有意倒进他怀里,抬起一只手,轻触在他铜钱面罩,冰冰凉凉,沁得强弩之末的身体竭尽五脏六腑燃烧,却仍即将殆尽的生命之火势头小了些,很舒服。

“早知道……就不答应你,接这活了……有命,听你愿意带上我,没命,跟呀。话说,你是不是,故意,在整我?因为,你,一开始就不乐意我,跟着你……”

他的声音虚弱,字不成句,倥白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抓住他的手,带着他落下,放回主人胸前。

他俯下.身,凑到他脸庞对他说:“小猫,你死不了,阵法没能护住你,但我有无限的寿命。我说过让你跟我,就不会食言。”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