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最后的爱

年关将近。街边老旧的店铺挂起了褪色的红灯笼,行道树上缠着廉价的彩灯串,在灰蒙蒙的冬日里闪烁,努力营造着喜庆,却驱不散料峭寒意。

商颂站在大平层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指尖夹着那张写着岑星号码的纸条,是周彻刚发过来的。她拨过去,漫长的等待音后,只换来对方一句轻飘飘的、带着点神秘和疏离的回复:[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商颂烦躁地将手机扔在柔软的大床上。她买好了二月十六日除夕回南嵘的车票。指尖在周彻的号码上悬停,犹豫着要不要通知他一声。虽然上次在老宅他那副“孙女婿”的做派臭不要脸到了极点,但…奶奶确实被他哄得很开心。

就在这丝犹豫盘踞心头时,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突兀地跳了出来,像一道不详的闪电划破屏幕。

“喂?”商颂接起,心莫名地悬起。

“请问是商颂女士吗?这里是南嵘第一人民医院。您奶奶杨慕青女士…”

后面的话,商颂已经听不清了。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只剩下电话那头冰冷的、公式化的叙述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门口,怎么拦的车,怎么一路浑浑噩噩地冲进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当她踉跄着推开那扇沉重的病房门时,只看到一片刺目的白。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白色灯光下,奶奶安静地躺在那里,盖着同样雪白的布,再无声息。像一个被世界粗暴按下了停止键的玩偶。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叹息着上前,递过来一个老旧的手机:“老人家早上出门买菜,踩滑了楼梯…被发现时…抢救途中,她一直说不让通知你,怕打扰你工作……”医生的话语带着深深的惋惜,“这是她…留给你的。”

手机很旧,屏幕甚至有些划痕。商颂颤抖着接过来,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她的掌心。她点开那个唯一的录音文件。

“颂颂啊…”奶奶熟悉而虚弱的声音立刻流淌出来,带着南方老人特有的柔软腔调,瞬间击溃了商颂强撑的堤坝。

“奶奶没事…你别担心…好好工作…注意身体,别累着了…别老是熬夜……”断断续续的叮嘱,絮絮叨叨,全是生活里最琐碎的关心。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吃力,像风中摇曳的残烛。

“…你爸你妈…都对不起你…别恨他们…别让恨意…累坏了你自己…千万别让…恨意取代了…美好…”喘息声沉重起来,每一个字都象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颂颂…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是…爱你的……”

录音戛然而止。

商颂握着手机,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从掌心蔓延到四肢百骸。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放映着奶奶的音容笑貌:灶台边忙碌的身影,昏黄灯光下纳鞋底的样子,还有那句带着无限期盼的“奶奶就在这里等你们明年回家过年。”

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亲眼目睹死亡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卷走她生命里重要的人。

她的人生列车,又有人提前下了车。

要笑着挥手告别吗?像那些电影里演的那样,坚强、洒脱?

可商颂发现,自己做不到。尝过了阳光般温暖坚实的依靠,又怎能甘心再独自回到冰冷阴暗的角落?

杨慕青,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真正熟悉的亲人了啊。

接下来的日子,商颂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机械地吞咽下几口食物,把自己收拾得勉强像个人样,然后就去医院那间冰冷的太平间外守着。她不去看那扇紧闭的门,只是固执地坐在走廊冰凉的长椅上,仿佛这样,奶奶就还在里面安睡,而不是躺在冰冷的金属抽屉里。

直到医生实在看不下去,委婉地提醒她:“商小姐,让老人家…入土为安吧。需要联系火葬场和墓地了。时间久了…总归不好,老人家生前最爱干净了。”

商颂空洞的眼睛动了动,象是生锈的齿轮终于被强行拨动了一下。她缓缓点头。

她没有通知周彻,也没有告诉GALAXY的姐妹们。只在她们发来关切的信息时,简单地回一句:[在休假,勿念。]

她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奶奶不在了”这个冰冷的事实。仿佛不说出口,那残酷的现实就能暂时被隔绝在谎言之外。

葬礼前夜,她蜷缩在奶奶留下的、充满陈旧气息的老房子里。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更衬得屋内死寂。她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麻木的脸。一条浏览器推送的娱乐新闻,带着刺眼的红色“爆”字,强行闯入她的视线:

#周彻帝都接送美女#豪门阔少新年新欢?

指尖不受控制地点开。词条下,图文并茂。周彻在帝都老家出入高档会所、酒场宴会、交谊舞会…身边伴着不同的、妆容精致的年轻面孔。那些照片拍得有些模糊,但商颂认得出来,是他。那个不久前还在奶奶面前扮演“孙女婿”的男人。

一股莫名的烦躁夹杂着尖锐的心酸感猛地攫住了她。她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关掉页面,将手机狠狠丢开。屏幕撞在旧沙发扶手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把这一切归结于对周彻这种行径本能的、强烈的不耻。

第二天,火葬场阴冷肃穆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商颂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脸色比身上的衣服更沉。她沉默地处理着一切手续,联系墓地,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老友李玉书奶奶带着家人来了,老人的眼睛红红的,握着商颂冰凉的手,叹息着安慰。

一切准备从简。商颂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漫长的告别,给奶奶完成这人生最后的搬家。

下午,她回到老房子,准备拿些东西。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熟悉的克制。

商颂打开门。

门外站着伯雪寻。他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大衣,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担忧和…一种沉甸甸的、感同身受的痛楚。

商颂很意外,甚至有些错愕。

伯雪寻看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李玉书是我奶奶。她告诉我…杨奶奶的事。”

原来如此。商颂侧身让他进来。老房子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漂浮着尘埃和陈旧家具的味道。

“坐吧。”商颂指了指那张老旧的木沙发,“要喝点什么?只有茶和白水。”

“茶。”伯雪寻的声音依旧简洁,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她。

商颂转身走向狭窄的厨房。烧水壶发出低沉的嗡鸣。就在她拿起茶叶罐,手指触碰到冰凉的搪瓷杯壁时,一股带着清冽雪松和体温的热源,毫无预兆地从背后贴近。

伯雪寻的手臂环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异常轻柔地,圈住了她的腰腹。

商颂的身体瞬间僵住。隔着薄薄的毛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和沉稳的心跳。而她自己的体温,一片冰凉。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需要你怜悯吗?”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伯雪寻的下巴几乎抵在她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脊骨传来,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穿透所有伪装的直白:

“不是怜悯。”

“是怜爱。”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像在宣誓,又像在纠正一个重大的误解:

“怜爱是因为我爱你,所以心疼你。”

厨房里,水壶的嗡鸣声尖锐起来,水开了。白色的蒸汽在昏暗中升腾弥漫。

商颂沉默着。几秒钟后,她轻轻地、清晰地开口:

“我接受了。”

“什么?”伯雪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奶奶去世的事实。”商颂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就在你进门的那刻。”

伯雪寻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拥抱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渡过去。

商颂却在他怀里微微侧过脸,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厨房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恍惚的、自嘲的笑意:

“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商恂。我死去的父亲。”她的声音带着顿悟,“我恍然意识到,你和他…有点像。”

“外表都冷冰冰的,像捂不热的石头。可心里…都藏着一团火,烧得比谁都旺。还都一样…把音乐当成了命。”

“我为什么之前就没发现呢?”她轻轻摇头,笑容里带着苦涩的释然,“明明那么像啊…原来童年阴影、原生家庭…这些东西,真的会像一个烙印,一辈子烙在你选择爱谁、怎么去爱的本能里。”

她微微转过头,看向伯雪寻线条冷硬的下颌,声音轻得像叹息:“谢谢你啊,伯雪寻。谢谢你,肯对我说‘爱我’这两个字。我在那个男人身上…等了一辈子,也没能等到。”

伯雪寻的呼吸明显一滞。他猛地收紧手臂,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他低下头,深邃的眼眸锁住她带着迷茫和脆弱的脸,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认真,一字一句地,像在斩断她混乱思绪的藤蔓:

“商颂,听清楚。”

“不要把你缺失的父爱,和我对你的爱情混为一谈。”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我对你,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是占有,是渴望,是想和你并肩走过余生的**。不是填补你童年空洞的替代品。”

商颂仰着脸看他,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她忽然抬起手,冰凉的食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意味,轻轻地、缓缓地,摩擦过他凸起的、形状漂亮的喉结。

“如果我说…”她微微眯起眼,唇角勾起一个带着点邪气和脆弱的弧度,“我现在不需要爱情,只需要…一点点像父亲那样的爱呢?”她感受着他喉结在她指下不受控制地滚动,声音像裹着蜜糖的毒药,“这样…不行吗?”

伯雪寻的呼吸骤然粗重。他猛地低下头,滚烫的唇几乎贴上她冰凉的耳尖,灼热的气息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喷吐在她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你要这么玩?”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危险的磁性,“我不允许。”

那灼热的气息和强势的宣告,像电流瞬间击穿了商颂刻意营造的迷障。她眼神闪烁了一下,飞快地垂下眼睫,指尖离开了他的喉结,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被戳破的狼狈和自嘲:

“也是…没办法的。”她轻轻推开他,转身去拿烧开的水壶,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危险的试探从未发生,“太禁忌了。”

“茶好了,还喝吗?”

两人坐在光线昏暗的客厅里,捧着热茶,沉默地喝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有伯雪寻这个活生生的人在旁边,即使沉默,也驱散了一些屋子里的死寂和寒意,商颂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松懈了一点。

“今晚…需要留宿吗?”商颂放下茶杯,看向他。老房子空荡荡的,她不想一个人待着。

伯雪寻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眼神复杂地看向窗外渐深的暮色:“我是瞒着父母回来的。他们…不会懂的。”

“都几年了?”商颂微微蹙眉,“你们…还没有和解?”她知道伯雪寻和他父母关系一直有摩擦,音乐梦想是导火索,“如今你功成名就,他们应该…会支持你了吧?”

“他们不是你。”伯雪寻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固执,“如果支持的前提是我必须‘功成名就’,那这支持算什么?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他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冷,“没有这些‘锦’,我的‘花’,在他们眼里就一文不值?”

商颂看着他脸上那种近乎孩子气的执拗和受伤,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日阴霾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点真实的笑意:“伯雪寻,你好幼稚啊。”

“幼稚吗?”伯雪寻没有反驳,只是看着她短暂的笑容,眼神柔和了些许。

“他们在你成长过程中…对你的音乐发展,有过帮助吗?”商颂换了个角度问。

伯雪寻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然后,他抬眼,目光深深地看进商颂的眼睛里:

“还记得吗?”

“你父亲…商恂,是我的音乐启蒙导师。”

商颂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缓缓摇头,眼神茫然。关于父亲的记忆,早已模糊成遥远的碎片。

“不记得没关系。”伯雪寻的声音很平静,“我记得就好。他对我的恩惠,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最开始…也是因为我奶奶李玉书的交情,看在杨奶奶的面子上,他们才同意请当时…处境不太好的商老师来教我钢琴。一方面,也是希望能解决商老师的…生存问题。”

他看向商颂,眼神复杂而深邃:“我和你的羁绊,其实…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商颂静静地听着,窗外的暮色彻底沉了下来,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茶几上茶杯袅袅升起的热气,证明着时间还在流逝。

“那就够了。”许久,商颂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她想起了奶奶录音里那句虚弱却无比清晰的话,那不仅仅是对她的嘱托,似乎也适用于眼前这个人:

“别恨他们…因为怕你累坏了自己,千万别让恨意取代了美好。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是爱你的。”

她看向伯雪寻,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去…见见他们吧。”商颂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力量,“把你想说的话,都说清楚。留下,还是离开,都由你自己选。”

伯雪寻定定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最终,他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杯,站起身。

他没有说再见,只是深深地看了商颂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种沉静的决断。他拉开门,高大的身影融入了门外更深的夜色里。

商颂没有起身去送。她依旧坐在那张老旧的沙发上,听着那沉稳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深的寂寥和寒冷,仿佛随着伯雪寻的离开,加倍地涌了回来。她蜷缩起身体,抱紧了冰冷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只有茶几上那杯早已冷透的茶,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闻的、属于另一个人的雪松气息,证明着刚才那一场关于死亡、关于爱、关于未和解弦的对话,并非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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