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内事发突然,遣散人员后只得暂停营业。林婕扶着周峋出了大门,许磊赶紧把车开过来。
赵依婧跟在后面,脸上仍挂着泪,只是心情略微缓和,不似方才那般惊恐无措。
她担心周峋的伤,尽管觉得不太合适,依然追上了车子后座。周峋的伤口还在流血,林婕把外套脱了,替他捂着。他整个人半躺在林婕怀中,不一会儿,林婕的手和裙子都染红了。
林婕掌心用力,帮他更紧地压住出血的地方。她生他的气,又像在责怪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天天就知道让人操心,还能不能好好过日子?”
周峋淡然一笑,随口道:“小伤而已,看把你吓的。”
“你以为我想管你死活?”
林婕嘴硬着,眼底却闪动了水光。她把周峋抱紧了些,说,“等会儿我亲自给你包扎。你不想进医院,我让老李上门来消炎。正巧你的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我那都有,住几天不成问题。你这个样子,总不能让小晔看见。”
“嗯。”周峋没有拒绝,轻声应下。
赵依婧抬眸,看着他们。
她嘲笑自己,如此场景下,她竟还能分心去揣测林婕对周峋的情意。虽然旁人一眼能看出林婕深爱着周峋,但林婕自己总是表现得毫不在意,或许是她的自尊作祟。平日里二人习惯了贬低嘲讽,打打闹闹,可一到关键时刻,对彼此的信任与关心,便是展露无遗。
是了,一男一女之间,若是心意不够,吸引不足,如何又能缠绵上床。既然有过那样的亲密关系,又何谈没有动心?
世界变得安静。上车之前,赵依婧的心一片混乱。此刻,她忽感释怀了许多。
从来就不是周峋和林婕的错。是她死缠烂打,总是抓着过去的回忆不放。
然而许磊并未觉察周遭气氛凝滞,大喇喇地开着玩笑:“你包扎,你家可乐同意吗?上次峋哥在你床上睡了会儿,可乐吃醋得挠了峋哥好多下,硬是把峋哥心理阴影逼出来了,以后见着了猫都得绕道走。”
林婕顿时笑出了声:“可乐小心眼,是我忘了告诉他。”
闻言,周峋的唇角也微微扬起,染上了一抹笑意,“都说猫的性子像主人,我算是见识到了。”
赵依婧望了望窗外,低声开口,“到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吧,我约了朋友来接我。”
周峋转过脸,瞧向她。
林婕也觉奇怪,看着她,“你一个人离开,放心得下?”
赵依婧笑一笑说,“你们会照顾好他的,我留在这,只能给你们添乱。今晚的事真不好意思,如果需要赔偿,你们随时通知我就行。”
她并非不识趣的人。留下已是碍眼,何苦再自找难堪。
“好吧。”
她如此说,林婕自不挽留。周峋看她一眼,神情淡漠。直到赵依婧下了车,他仍是一语不发。
车内只剩了自己人,许磊沉沉地问:“峋哥,闹事的人怎么处理?”
周峋没什么表情,侧面的线条冷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夜深无星,冷风萧瑟。赵依婧站在红绿灯旁,望着面前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钢铁丛林,脚步阑珊地往前走去。
她着实狼狈,本想以高跟鞋武装自己,这晚却成了她的累赘。一只鞋不知所踪,她只能将另一只也无情舍弃,就这样光着脚行走在都市的柏油马路上。
此处离她住所不远,地段偏僻不好打车。她崴了脚踝,生冷的玻璃碎片划破了脚底,渗出丝丝血迹,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赵依婧咬着嘴唇,穿过街角,看到一家药房,进去买了些碘伏纱布和棉签,又忍着疼,一路走回了家。
她疼得脸色发白,细汗密密麻麻。待终于撑着墙拐进了小区,却见一道人影守在暗夜中。
那人穿着西装,身躯挺拔。他眉眼温文尔雅,带着点酒气,莫名含了清冷意味。
赵依婧站定,同他对视。离得不远不近,她嗅到了空气里古龙水的气味。
“沈修南。”
她喊他。
也许是酒精未消,沈修南的眼黑得凝重。他打量她赤着双足的模样,“怎么这个样子。”
“我没事。”
赵依婧垂眸,不看他,继续往前走。
沈修南无法置信,目光将她上下扫过。他上前一步,强行拽过她的手,执意望着她的眼睛,“别骗我。出了什么事?”
赵依婧说,“摔了一跤。”
这当然不是实话,沈修南听得出来。他眼眸一沉,不舍得放手,“阿婧,够了。你付出再多,他也未必会接受你。是他配不上,不是你的错。”
“嗯。”赵依婧嗓音极低,不同他辩,“你说得对。”
“阿婧。”
她油盐不进,沈修南灼灼凝视她,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你不该这样。不过是个男人,没了他不是活不下去。他要是真心爱你,就该放你走,而不是折磨你。”
赵依婧偏头看着他,“你呢,没了我,你能不能活下去?”
“你……”
“既然我们都一样,还有什么话好说?”
“起码我不会让你受伤,也能给你提供富足的生活。”
“不让我受伤?”赵依婧重复这句话,眼含揶揄。
沈修南默了一刻,说,“回到我身边吧,阿婧。我发誓,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你。”
“沈修南,诚实并不可耻。”赵依婧语气平和,“承认吧,我们都是为了一己私欲,不分三六九等。”
站在风里柔若无骨的小女人,没有半分和他对抗的力气,只有那眼,淡漠似冰,毫无温度。
她用犀利的言语割开两人的边界。她在对岸,不愿向他踏出一厘。
沈修南无言以对,专注地勾勒她苍白的脸颊。
没错,论伶牙俐齿,这女人何曾输给过谁。
初见她,她并非如此。那时的她,明媚大方,聪慧善良。可他把她变成现在这样。只要一见到他,就给不出好脸色,像一只充满攻击性的刺猬。
却不能怪她。因为是他错了,错得离谱。
本该是世间最普通的男女之情,只因一念之差,毁去了几个人的命运。原以为是少女怀春的初恋,总会被时间磨平,从而渐渐消逝,竟只磨穿了他的心,他的骨,磨不了她的一丝一毫,甚至哪怕一丁点的倔强。
她是娇气的,可她也证明了,有些南墙,她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退缩。
他还能怎样。
他想,阿婧是不同的。这份不同无关金钱无关地位无关权势,出淤泥而不染,是她不愿向现实屈服的傲骨。
而他,明知今夜前来会自取其辱,依然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或许他也无药可医。
他不想逼急她,因为她看似孱弱,发起狠来,却要刀刀见血。在不明真相的旁人眼中,此女无情无义,恩将仇报。可沈修南知她的心,亦将她视作心头的宝。奈何命运捉弄,他与她,永远也迈不过那些鲜血淋漓的恩恩怨怨。
赵依婧侧过身去,红着眼眶,不让一滴泪落下。沈修南心疼,把她的脆弱尽收眼底,语气低入尘埃,“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他敛去心中起伏的情绪,“只要你说得出,我什么都为你做。我一直后悔那天晚上对你说了那些话,可如果,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不至于……”
“别说了,都是我的错。”
赵依婧掩住面容,低颤着,“你走吧,我今晚什么都不想听。”
“我可以还他清白,还可以帮你朋友治病。”
“不必了。”
赵依婧望向他,无边的愤怒亦随之而来,“迟来的真相有什么意义?他们的十年,你拿什么补偿?我又凭什么替他们原谅你?”
“你父亲,还有你弟弟,加上一个我,也还不清?”
沈修南固执地看她,“往事不可追回,所有人也付出了代价,阿婧,你何至于如此狠心。你的心上人如果真是完美,他怎么忍心这样对你,你告诉我。”
“他不完美,但是我爱他。”赵依婧闭上眼,有些疲惫,“他从来不是完美的人,我也不是。可他瑕不掩瑜,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沈修南唇角微挑,“一个酒吧浪子,情场高手,你跟我说他瑕不掩瑜?”
“你调查他?”
“我只是关心你。”
“不用了,沈修南。”
赵依婧后退着,注视他,“我们在一起五年,你知道我是无罪的。我累了,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你如果还把我当成是一个独立的人,就放我走。你若是想把我再强行带回去,关在岛上,我无力反抗。但是我的心不在你那里,你知道的,我爱的人是周峋。我爱他,只爱他。”
熟悉的言语。
这些话,沈修南十年间,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
却终究无法习惯。每听一次,心就会寒冷一分,直至入骨。
然眼下一刻,即使锥心,他也只想她能陪在身边,如过去那般。他将躲闪不及的女人拥入怀抱,在她耳边喊着她的名字,竭尽所能让她明白,“阿婧,别恨我,我不想伤害你。我是爱你的,你知不知道,看你为他心碎,我有多心痛。”
“你放开我。”
“如果我不放呢?”
“沈修南,你不要借酒装疯。”
赵依婧奋力抵抗,忽而一只手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将她从沈修南怀中突兀地拉扯出来。
她愣了愣。嗅到一抹清淡的体香。
时间仿佛静止。
周峋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旁,换了身衣服,可剑眉微蹙,似乎并不轻松。他压低眼眸瞧着沈修南,声音一如既往的磁性轻浮,“你,多大岁数,孩子都十几岁的人在这耍流氓?”
沈修南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他,脸上的神情一时僵住。
周峋自是不认识他。可他早在十年前就已见过眼前人。那会儿还是个青松般的男孩,有着超出年纪的成熟和温柔。虽家境低微,却气质不凡,自带少年得志的神采与自信,傲气和尊严在那双深邃的眸中显得迷人之极。他和阿婧或者是同一类人,皆不在意家世强权,只相信人定胜天。如此二人会互相吸引,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可惜,他亲手毁去了那人眼中的光。作为一名黑暗里的共犯,把他变成了阴沟里一条可悲的虫子。任由他如何挣扎,再也见不了天日。
无怪乎阿婧怨他,恨他。
赵依婧睁大了眼,还没从他为何出现的疑惑里抽身,条件反射般便张开双臂挡在了周峋面前。
这样的对峙,她生怕两个人会打起来。周峋才受过伤,她不能再牵连他。
即使荒谬,她也要阻止他们。
“你别动他,有事冲着我来!”
赵依婧先前姿态还算冷静,此刻却已抖如筛糠。她眼里的惊惧惶恐无不明显,仿佛沈修南真要动手一下,这个小女人必会拉着他鱼死网破。
她做得出来。沈修南知道。
他低头,忽而轻声发笑。
周峋。
就是为了这个男人,他足足十年都打动不了她的心。就是为了他,她明明遍体鳞伤,仍要为他出头,保护着他。他早就输了,输得彻底。
他难以想象,一个人就是能爱另一个人到如痴如狂的地步。爱得碰都不能碰,爱得提也不能提。
初听赵永正玩笑般提起家族携有多情且执拗的基因,沈修南唯有莞尔,并不相信。可现下,瞧着这戏剧性的一幕,便想诸多因缘竟是不由得你不信。
沈修南自然不会与他动手,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儒雅。他只看了赵依婧一眼,无可奈何般,黯然离去。
沈修南走后,赵依婧堪堪松了口气,向后一倒,竟似脱力般跌入了周峋的怀抱。
周峋扶住她,顺手捏了下她的耳垂,眼珠漆黑,“你今晚倒是厉害,拦上瘾了?”
赵依婧瞪他,不经意地躲开他的手,直起腰,“我也不想管你,你来我这做什么。”
“变脸真快。”周峋忍俊不禁,“刚刚不还担心我?”
“嘲笑我有意思吗?”
“我是在夸奖你。”
“你这嘴真是毒,好端端的,提别人孩子干什么。”想到方才的话,赵依婧觉得有点好笑,“你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怎么拿这个去戳人家痛处,万一别人还是单身呢?”
“这是轻的。”周峋漫不经心,“我本来想说,他这个年纪,也不知道床上功夫还行不行。我如果说他是个不举的废物,也许效果会更好。”
“……还好你没有这么说。”
要是说了,这场架估计拦不住。
赵依婧按住太阳穴,有些颓然地望着他,“你没去林婕家?”
“去过了,简单包扎了下。”周峋瞧着她脚底流血还非要硬撑的憔悴样,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嗓音渐低,“幸好我来了。那人是谁,常骚扰你?”
“不用在意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赵依婧移开视线,说:“你别抽烟,对伤口不好。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她刚要抬脚,周峋拉住她的手,掌心使劲。
他目光锁住她,须臾浅笑,“在生气?”
“对。”
赵依婧不想隐瞒,“又生气又吃醋。但你不要管我,也别解释,更别说你是为了我才过来。我休息一晚,想通过后可能会继续犯贱。你的伤要紧,先回去躺着吧。”
周峋低低笑着,“你还真是别扭。明明希望我过来,又要赶我走。”
赵依婧咬着唇瓣,“我不要你施舍我。”
“不是施舍。”周峋说,“如果不是为了你,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随便吧。算我拜托你,别看我丢脸。”
在沈修南面前,她还能忍住眼泪。可一看见周峋,她便已到了极限,就快要忍不住了。
周峋看着她,忽然用力将她拉至眼前,呼吸萦绕。赵依婧心惊,下意识往后一躲,却被男人轻轻按住了后脑勺。
赵依婧开始挣扎,周峋把脸埋进她的脖子,忍着笑意肩膀微颤,姿态亲昵,难以形容的缠人,“真的希望我走?”
“……周峋,你别耍无赖。”赵依婧心跳加速。
“我没觉得你丢脸,从来没有过。”周峋松开她,转而去拉她的手。十指插进指缝里,将她深切扣住。
这动作太过纠缠暧昧,赵依婧理智动摇,却拼命克制,试图先发制人,打破慌乱,“怎么,你难道吃醋了,舍不得走?”
“如果是呢。”
周峋简短的一句话,赵依婧的瞳孔陡然缩紧。
心口泛起疼痛,又酸又胀,让她连喘气也觉得困难。周峋对她的影响实在太大,即便赵依婧不想掉入陷阱,却仍在思绪清醒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次深入泥潭。
“如果是,你还要不要我走。”
周峋从她颈间抬起头。
赵依婧神似崩溃,泫然欲泣。
周峋见她如此,不再逼迫,目光变得柔和,语气暂缓。
他仿若叹息般地笑,嘴唇有意无意地触碰着她的脸颊,她的脸很软,像一片棉花,“我后背很疼,可别的地方更疼。”
赵依婧一颤,“哪里疼。”
她有些紧张,怕他会说出少儿不宜的答案。可他没有。
“这里。”
周峋薄唇轻弯,握着她的手,缓缓贴近胸膛。
心脏鼓动,声声鲜活,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明显。那隔着一层单薄面料的体温顷刻之间透过掌心传遍身躯。赵依婧好似被灼热烫伤,濡湿的指尖猛地一缩,顿时不敢看他,把闪烁水光的眼眸垂了下去。
周峋凑近了她,眸光深沉,又问一遍,“回答我,要我走吗?”
“……你又在骗我是不是。”
“这次没有。”他伸手抬起赵依婧的下巴,让她被迫凝望他的眼睛,发热的指腹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渴求地摩挲,声音低沉,“只要一想到今晚的酒瓶如果我没来得及替你挡下,那些碎片会扎进你的身体里,我的心,就疼得喘不过气。”
赵依婧吃惊地望着他。
“看到那人抱着你,我真的很嫉妒。”周峋似笑非笑,瞳孔暗黑如墨,“阿婧,我想把你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你。”
“……不要说了。”
阿婧。
重逢后,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
这人今晚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肉麻的话语张口就来。偏就配着一张妖孽又人畜无害的脸,比毒药还蛊惑人心。
若非早已了解到他对她抱有强烈的恨意,和他如今深入骨髓的人渣属性,她可能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沦陷进去。
不能再上当了。
赵依婧怔怔几秒,突然发力将他推开。
手掌正好压到他的胸膛,似乎牵动了伤口,周峋低吟,片刻又恢复神色,深深看她。
别信。别信。
只是掺了毒药的蜜糖而已。
赵依婧深吸一口气,逃跑似的挣开他的手,光着脚行至单元入口处,头也不回,语速极快,“我这里没有药箱,也没有你的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今天很晚了,你回去吧。”
“那没办法了。”
周峋侧目,看向她艰难行走的背影,略微笑笑,把香烟含进嘴里,复又嗓音动听,几分认真,“你不邀请我上楼,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只能在这守夜。”
“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下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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