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

意识恢复时,首先感觉到的是温暖——火的温暖。

沈疏月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简朴的木屋中,身上盖着一件干净的男子外袍。屋中央,一堆篝火正噼啪作响,火上架着一个陶罐,里面煮着什么东西,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她试图坐起来,却感到一阵头晕。

“别急。”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沈疏月转头,看见一个身着青灰色布衣的男子走进屋来。他约莫二十多岁,面容清俊,眼神却异常沉静。他手中拿着一把新鲜的草药,行走间步伐轻稳,显然是习武之人。

“你在山上晕倒了。”男子简单解释道,将草药放在桌上,然后走到火堆前,盛了一碗粥状的食物递给她,“先吃点东西。”

沈疏月犹豫片刻,接过碗。碗里是简单的野菜粥,但香气扑鼻。她小口吃着,温热的感觉逐渐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多谢相救。”她放下空碗,真诚地道谢。

男子微微点头,在她对面的木凳上坐下:“一个女子,为何独自上山?”

“采药。”沈疏月简短回答,不愿多言。

男子看了看她放在一旁的包袱,里面露出各种植物的根茎叶片。“这些不是寻常药材。”他平静地说,“多是染色之用。”

沈疏月心中一惊,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男子。

“不必惊讶,”男子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语气依旧平淡,“山中清寂,偶有染布匠人上山采集,见过几次,故而认得一些。”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并未完全打消沈疏月心底的疑虑,只是让她稍稍放松了些许。她想起还未互通姓名,便开口道:“还未请教恩人尊姓大名。”

男子沉默了片刻,窗外雨打树叶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才缓缓开口:“我姓裴,裴砚。”

“沈疏月。”她报上姓名,然后强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身体站起身,“多谢裴公子救命赠饭之恩,但我确有急事,必须回去了。”

时间不等人,六天,她浪费不起任何一个时辰。

裴砚没有立即回应,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了看外面愈发阴沉的天色和密集的雨丝:“快下雨了,山路湿滑难行。若姑娘执意要回,待雨势稍小,裴某可送姑娘一程。”

沈疏月正想婉拒,屋外已传来雨点密集敲打树叶和屋顶的“噼啪”声,由疏而密,很快就连成一片,化作哗啦啦的倾盆大雨,天地间仿佛被一道无边无际的雨幕彻底笼罩。

裴砚转身,昏黄跳跃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平静:

“看来,你得稍等片刻了。”

沈疏月望着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滂沱雨幕,听着那喧嚣的雨声,心中焦急如同被烈火灼烧。

自由与命运,此刻都悬在那遥远的二十两银子上。

而此刻,她却被困于这方寸山屋,连下山,都成了一种奢望。

雨声敲打着木屋,如同密集的鼓点。

“雨势甚急,一时难停。”裴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姑娘不妨坐下等候。”

沈疏月转身,对上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火光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波澜。

这男子身上有种与世隔绝的清冷气质,仿佛山间云雾,看得见,却摸不着。

“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确有急事在身。”她勉强压下心中如同野草般疯长的焦躁,在火堆旁那个用树根磨制成的木凳上坐下。

裴砚在她对面坐下,拿起一根干柴,随手添入火中,火星噼啪一声,溅起几点星芒。“姑娘采这些染色植物,是为谋生?”

沈疏月心中瞬间警惕,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交错的手指,那里还有绳索留下的淡淡红痕:“家中贫寒,做些零活贴补家用罢了。”她刻意将声音放得低沉,带着一丝怯懦。

“这些植物,”裴砚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那层粗布,看到里面的东西,“茜草取其根,黄柏取其皮,蓼蓝取其叶……若非精通染色之术,不会如此精准采集。姑娘年纪轻轻,倒有这等见识。”

沈疏月指尖微微一紧。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应对:“家母……生前曾略通此道,我不过是小时候耳濡目染,记得一些皮毛罢了。”她避重就轻,将一切推给那位已故的母亲。

裴砚闻言,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下去。他转而拿起一根细长的树枝,轻轻拨弄着篝火,让火焰燃烧得更充分。

屋外,喧嚣的雨声渐渐变得淅淅沥沥,由磅礴转为缠绵。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显得十分尴尬,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细密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公子独自隐居在此?”沈疏月终究按捺不住,打破了沉默。

“暂居。”

“为何选在此处?”她追问。

“清净。”依旧是言简意赅的回答。

沈疏月识趣地不再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好奇心过盛并非好事。两人再次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事。

“姑娘家住城中何处?”不知过了多久,裴砚忽然再次开口。

沈疏月犹豫了一瞬。她不确定对方是随口一问还是别有深意。“城南沈家。”她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没有说全名,更只字不提自己那“痴傻”的名声。

裴砚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仿佛刚才的问题真的只是随口寒暄。

夜深了,雨仍未完全停歇,只有细密的雨丝还在不知疲倦地飘洒。裴砚将屋内唯一那张铺着干草和粗布的床榻让给沈疏月,自己则抱来一捆干草,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和衣而卧,背对着她。

沈疏月躺在坚硬的床榻上,辗转难眠。她不由自主地回想林氏笔记中的记载,原主母亲当年,是否也曾像她此刻一样,在深夜里焦虑难眠?

思绪纷乱间,一股极其清淡幽远、若有似无的冷冽清香,从不远处飘来,萦绕在鼻尖。那香气似乎有安神静气的效果,她脑中那些胡乱翻腾的想法渐渐被驱散,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天色微明时,雨终于彻底停了。

沈疏月起身,见裴砚已不在屋内,那堆篝火也只剩下一堆温热的灰烬。她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衣裙,将那个装着宝贵原料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推门而出。

雨后山林,仿佛被彻底清洗过一遍,空气清新得醉人,树叶绿得发亮,远处山峦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裴砚站在院中那棵苍劲的古松下,身姿挺拔,正静静地望着远方的云海出神。晨曦为他清俊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多谢公子昨夜收留,我该回去了。”沈疏月走上前。

裴砚闻声转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平静无波:“我送你下山。”

沈疏月微怔,下意识地婉拒:“不必劳烦公子,我自己……”

“雨后路滑,山径泥泞,姑娘独行不便。”他已不容分说地拿起靠在门边的一根竹杖,率先向山下走去。

沈疏月看着他已然转身的背影,只得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快步跟上。

山路果然如他所说,湿滑难行。沈疏月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泥土和裸露的树根,几次脚下打滑,险些摔倒,都被走在前面的裴砚及时回身扶住。

“公子今日突然下山,是为何事?”沈疏月忍不住再次开口试探。她总觉得,他提出送她,并非仅仅因为路滑。

裴砚侧头看她一眼,晨光中,他线条优美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扬了一下,转瞬即逝:“有事要办。”

这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沈疏月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深重。但她知道,再问下去,也定然问不出更多。

到了山脚,湿润的空气中,青州城那熟悉的轮廓已清晰可见。裴砚停下脚步,转过身:“就此别过。”

沈疏月再次郑重施礼:“公子救命之恩,疏月铭记在心,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他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转身,青灰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尚未完全散去的晨雾之中,干脆利落。

沈疏月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疑云未散。这个裴砚,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行为也透着古怪。但此刻,时间紧迫,容不得她细细深究。她攥紧了手中的包袱,转身快步向城门方向走去。

……

三日后,她带着制好的染料来到城中最大的布坊“祥瑞号”。店堂宽敞,各色布匹琳琅满目,但细看之下,颜色大多平淡无奇。

“出去出去!这里不是你要饭的地方!”店伙计见她衣着寒酸,立刻上前驱赶。

沈疏月站稳身形:“我不是来乞讨的。我有一批上好染料,想请贵店掌柜过目。”

店伙计嗤笑:“就你?能有什么好染料?快滚,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何事喧哗?”一个身着绸衫的中年男子从内间走出。

“掌柜的,这乞丐非要见您,说有什么染料...”店伙计忙躬身道。

掌柜打量沈疏月,眉头紧皱:“姑娘,我们祥瑞号是青州最大的布坊,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

沈疏月:“染料好坏,一试便知。掌柜何不看看再说?”

“看你这一身破烂,能拿出什么好东西?”店伙计讥讽道,“该不会是从哪个染缸里偷来的吧?”

周围几个顾客闻言哄笑起来。

掌柜摆手:“姑娘请回吧,我们很忙。”

沈疏月咬牙,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小罐,打开盖子:“掌柜请看这色泽...”

“我说了不收!”掌柜不耐烦地打断,“再不走,我叫人轰你出去!”

“这不是沈家的傻女吗?”人群中忽然有人认出了她,“就那个痴傻十九年的沈疏月!”

议论声顿时四起。

“原来是傻子,怪不得胡言乱语!”

“沈家穷疯了吧,让个傻子出来卖东西?”

“听说她娘就是赌钱欠债跳河的,真是家门不幸...”

掌柜脸色更加难看:“原来是沈家的傻女,难怪在此胡闹。快走快走!”

沈疏月握紧拳头,血液冲上脸颊:“我不是傻子,这染料也是上等货色。掌柜连试都不试,就凭流言蜚语断定好坏,未免有失公允!”

“放肆!”掌柜怒道,“你一个痴儿,也配教训我?来人,把她轰出去!”

两个壮硕的店伙计上前就要拉扯沈疏月。

“住手。”

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墨色锦袍的男子站在那里,他面容俊美,神情疏冷,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淡淡扫过全场,不怒自威。

掌柜脸色顿变,忙躬身迎上:“东家!您怎么来了?”

沈疏月怔在原地抬头看着那熟悉的脸,那被称为东家的男子,赫然是山中救她的裴砚。

裴砚目光扫过沈疏月,却仿佛不认识她一般,转向掌柜:“怎么回事?”

掌柜忙解释:“这、这姑娘拿着不知哪来的染料非要我们收,扰乱了生意...”

裴砚看向沈疏月手中的小罐:“什么染料?”

沈疏月压下心中震惊,递上小罐:“是我自制的植物染料。”

裴砚接过,仔细察看色泽,又凑近闻了闻,轻笑:“陈掌柜,我看着这染料确实奇特,不如取白布来试。”

陈掌柜一愣:“东家,这...”

“取布来。”裴砚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很快,一匹上好的白布取来。在裴砚的示意下,沈疏月亲自操作。她将染料稀释,取一段白布浸入其中。

不多时,一段白布,已然染成一种极为清澈、鲜亮的碧色,如同初春破冰的湖水,又如同雨后天晴的远山,在透过窗棂的阳光照射下,泛着柔和而饱满的光泽。

围观众人发出惊叹。

“这…这颜色真鲜亮!”

“还带着香味,从未见过这样的染布!”

陈掌柜也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匹布。

裴砚伸手抚摸染好的布匹,转向陈掌柜:“陈掌柜,你看这染料如何?”

陈掌柜支吾道:“色泽...确是不错,但不知是否牢固...”

沈疏月接口:“此染料经三次固色处理,水洗不褪。且制作成本只有市面染料的三成。”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色泽独特,自带清香,色牢度高,成本还极低!这简直是所有布坊梦寐以求的极品染料!

裴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看向陈掌柜:“陈掌柜以为,此等染料,我们祥瑞号,可否与这位姑娘合作?”

陈掌柜看着裴砚,又看了看周围议论纷纷、显然已被这染料吸引的顾客,知道大势已去,只得硬着头皮,擦了擦额角的汗,点头道:“若、若真如这位姑娘所说,色泽牢固,成本低廉,自然……自然是可以合作的。”

“既如此,”裴砚淡淡吩咐,“拟契约吧。按市面同等染料价格收购,首批订单,预付三成定金。”

“是,是!东家!”陈掌柜连忙应下,亲自小跑着去张罗契约事宜。

沈疏月心中五味杂陈。她看向裴隐,他却已转身走向内间,只留下一句:“姑娘随陈掌柜办手续即可。”

契约很快拟好,沈疏月仔细看过,条件竟比预期的还要优厚。她签下名字,接过沉甸甸的定金袋子,她轻轻掂了掂,分量十足,远超二十两。

离开时,一个小厮追上来,塞给她一个小瓷瓶:“东家让给姑娘的。”

沈疏月打开一看,是治疗擦伤的药膏。她回头望向祥瑞号紧闭的大门,心中疑惑更甚。

凭借这定金,沈疏月还清了母亲的欠债。当她把银子放在柳氏面前时,继母的脸色精彩至极。

“这、这怎么可能...”柳氏盯着银子,语无伦次。

“欠债已还,从今往后,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沈疏月平静地说。

柳氏张口欲言,但在沈疏月冷冽的目光下,终究没敢说什么。

沈疏月用剩下的钱赎回了母亲当年的染坊,请人修缮屋舍,添置工具,又雇了几个帮手,开始批量制作染料。她自己则继续研究林氏笔记中记载的“废泥”。

这日,她正在染坊试验新的配方,突然几个衙役闯了进来。

“谁是沈疏月?”为首的衙役厉声问。

“我是。”

“有人告你排污入河,污染水源,跟我们走一趟!”

沈疏月心中一沉。她看向门外,几个同行染坊的老板正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

生意刚有起色,麻烦果然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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