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排污入河?”

沈疏月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她向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迎上衙役首领审视的眼神,脊背挺得笔直,不见丝毫怯懦。

“差爷明鉴。”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这染坊重启之初,最先修建的便是三级沉淀池与沙滤池。所有废水,绝无可能直接排入河道。不知这‘污染水源,致使鱼虾毙亡’的指控,从何而来?”

那衙役被她沉着的气度慑住一瞬,随即板起脸喝道:“休得狡辩!有人证见你坊中污水横流,物证便是下游河段确有死鱼!拿下!”

“慢着!”沈疏月声音陡然提高,“差爷既说人证物证俱在,那便请当场对质!也请差爷与诸位乡邻随我去河边亲眼看一看,我沈疏月行的端坐的正,不怕查验!若仅凭一面之词便拿人,恐怕难以服众,也有损衙门清誉!”

她的话逻辑分明,掷地有声。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大多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衙役犹豫了,他又看了一眼门外那几个眼神闪烁的染坊老板,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

“好!”衙役首领终于点头,“便给你这个机会自证!若证实你撒谎,罪加一等!”

“若证实小女子清白,”沈疏月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门外,“也请差爷严惩诬告之徒,以正视听!”

一行人来到染坊后的溪边。雨后溪水丰沛,清澈见底,水草摇曳,几尾小鱼清晰可见。

“诸位请看,”沈疏月指向溪水,“若我坊中污水直排入河,河水岂能如此清澈?再者,我所用皆为植物染料,即便有些微残留,也绝无毒害。”

她不等衙役反应,便主动请其取来水样三碗:一碗取自她染坊沉淀池末端,一碗取自上游,另一碗,则强行从跳得最凶的那家染坊排水口取得。

三碗水摆在众人面前,高下立判。

沈疏月的废水略显淡黄,却清澈无异味;上游溪水透明;而那家染坊的水,浑浊不堪,泛着不自然的灰蓝色,水面浮着油光,散发刺鼻酸气。

“差爷,诸位乡邻,”沈疏月拿起一根树枝,边演示边解释,声音沉稳,“植物染料,源自草木根茎花叶,其性温和,水质虽可能因色素微变,但绝不会浑浊刺鼻。而某些劣质矿物染料,含绿矾等毒物,其废水方是真正毒害河道、殃及鱼虾农田的元凶!”

百姓哗然,怒骂声瞬间涌向那几个面无人色的老板。

衙役态度彻底转变,拱手道:“沈姑娘,看来确是误会,我等也是依律行事,多有得罪。”

沈疏月微微侧身还礼,语气不卑不亢:“差爷秉公办事,何错之有?只望日后能明察秋毫,勿使小人得志,良善蒙冤。”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

人群散去,一道颀长的身影自街角转出,缓步而来。

“裴公子。”沈疏月微怔。他今日穿着一身她前几日所染的碧色长衫,布料是顶级的松江棉,那清澈如春水的颜色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卓然。

裴砚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临危不乱,据理力争,沈姑娘今日,令裴某刮目相看。”

沈疏月想起他之前的隐瞒,心中芥蒂未消,语气便淡了几分:“裴东家过奖。不过是被人欺到头上,不得已的自保罢了。”

裴砚对她的疏离不以为意,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染坊,自然而然地随她走进院内。“我今日前来,是有一桩正式的提议。”他停下脚步,看向她,目光沉静,“我想请沈姑娘的染坊,成为祥瑞号唯一的染料供货商。”

沈疏月心下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唯一供货商?”

“不错。”裴砚语气肯定,“姑娘的染料品质独特,色泽、香气乃至固色程度皆远超市面俗物。祥瑞号愿以市价一倍半的价格,独家收购你坊中所有合格染料。并且,”他顿了顿,抛出更诱人的条件,“每笔订单,预付五成定金。”

这条件优厚得近乎不真实。沈疏月迅速压下心头的波澜,抬眸审视着他:“裴东家为何要给我如此优厚的条件?我不信仅凭染料品质,便能让你做此决定。”

裴砚微微一笑,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清冷,显得真切了几分:“果然瞒不过你。其一,自然是看好你的潜力,此乃有利可图的投资;其二……”他目光掠过院中那口老旧的染缸,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声音低沉了些许,“我与令堂,林清婉夫人,曾有一段师徒之缘。”

沈疏月心头剧震,瞳孔微缩:“你认识我母亲?”

裴砚颔首,眼中流露出清晰的追忆与敬重:“林夫人天资卓绝,于染色一道常有惊人之想。她曾悉心指导我三年,许多理念令我受益匪浅。她是我最为敬重的师长之一。”

这个答案,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了沈疏月心中许多谜团。

山中相助,布坊解围,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但她仍有一丝疑虑:“既然有此渊源,当初在山中,你为何不相认?”

“时机未到。”裴砚语气淡然,“我隐居多年,有些身份,不便轻易示人。还望姑娘见谅。”

沈疏月沉默片刻。成为祥瑞号的唯一供货商,意味着稳定庞大的订单和充足的资金流,对她复兴染坊、钻研技艺至关重要。

这是一个她无法拒绝,也无需拒绝的机会。

“好,我答应。”她终于点头,目光清亮地直视裴砚,“但我有一个条件——染坊的一切内部事务,包括用工、技艺研发、生产流程,必须由我全权做主,祥瑞号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

裴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似乎早已料到:“理应如此。裴某只负责提供平台与销路,至于如何生产,是沈姑娘的本事。合作愉快。”他向她伸出手。

“合作愉快。”沈疏月伸手与他轻轻一握,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与力量。

契约顺利签订。有了祥瑞号稳定的订单和充足的定金,沈疏月的染坊进入了快速发展的轨道。

然而,无论多忙,她每日都会雷打不动地抽出时间,待在后院那间安静的工作室里,对着林氏笔记和那些黑褐色的“废泥”苦苦思索。原主母亲的执念,如同无声的召唤,驱使着她不断探索。

裴砚来访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他并非来巡视监督,更像是与她探讨技艺的同行。

他会对某种颜色的深浅提出建议,会分析京城最新的颜色偏好,甚至会提醒她注意仓库的防火通风。

沈疏月渐渐发现,这位看似不问世事的商人,在染织技艺上的造诣和理解,远比她想象的要深厚。

暮色渐浓,工作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植物清香和泥土气息。裴砚拿起一块沈疏月新染的泥料试色布片,对着灯光仔细观看那抹暗蓝色。

“令堂当年,也像你这般,废寝忘食地研究这种泥料。”他忽然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沈疏月从一堆记录数据的手稿中抬起头,心中一动:“她……可曾对你提起过,这泥料究竟有何特别?”

裴砚放下布片,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她说……这看似污浊的河泥之中,蕴藏着天地间最纯粹干净的色彩,令人见之忘俗。”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惋惜,“她试验了无数次,笔记记了一摞又一摞……可惜,直至最后,也未能真正成功。”

沈疏月想起笔记最后一页那力透纸背的“不甘”二字,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她正想追问更多细节,比如母亲可曾留下更具体的处理线索,或是是否提过与此泥相关的特殊地点或人物……

“走水啦——!库房!库房走水啦——!!”

一声凄厉惊恐到极点的尖叫,如同利刃般猛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紧接着,是杂乱的奔跑声、惊呼声、器皿翻倒的碎裂声,瞬间将染坊的平静砸得粉碎!

裴砚反应快得惊人,一把抓住沈疏月的手腕,力道不容置疑:“快出去!”

两人疾步室内,刚一踏出门,灼人的热浪便混合着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

只见西侧那间存放着大量成品染料和即将交付货物的库房,此刻已是浓烟滚滚,冲天的火舌疯狂地从门窗窜出。

赤红的火光映亮了半个夜空,也映红了沈疏月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是染料库……”她喃喃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里是她这数月来全部心血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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