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而论，苏力坦其实是一个很好说服的人。

他虽然也曾坚持传统，性格执拗，但他并没有固守一成不变的东西。尽管彩虹布拉克流传着关于他那么吓人的传言，我却一直对他充满了尊敬。我猜我的妈妈也应该是这样。

“妈妈，你觉得苏力坦大叔怎么样？” 我问。

“摸着良心讲，做亲家的话，还是不错的。你看我跟他说你去了他家不能干活，他也没说什么嘛。” 妈妈志得意满。

这就很难评价了。因为这两位的谈话，我和巴太都不在场，不知道张凤侠女士是如何跟苏力坦大叔谈判的呢？苏力坦到底听懂了吗？

“妈，你不会是看上苏力坦了吧？” 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能问出这么胆大包天的问题。

妈妈剜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苏力坦嘛，帅是帅的，可是都说他杀过人呀，不是很凶的嘛。”

“得了吧妈妈，看你那个样子。” 我一脸洞察一切，撇撇嘴，“他要是不好看，巴太会这么帅气嘛。”

“诶文秀，其他的想法我可是没有的哦！” 妈妈赶紧为自己辩解，“你和巴太能在一起，本来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万里挑一了，你们是新时代的年轻人嘛，不需要承担牧民那么多家务。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也不会答应你嫁给巴太。”

我叹了口气。妈妈点出了汉人和哈萨克族牧民通婚的最大的鸿沟。好在，我和巴太应该是找到了解决办法。

“是不是也只有我们汉人觉得苏力坦家的男人长得好啊？” 我说，“要不怎么巴太的妈妈去世了这么久，苏力坦大叔也一直没有再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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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想来，我至此的人生，除了在二十岁那年经历的踏雪的意外，都是幸福的。

我习惯性地把和巴太失联的三年排除在我人生的计算题之外，也许是因为我现在的圆满结局，叫我私心觉得，哪怕是让我不得安宁的那三年，痛苦中都结出了甜蜜的果实。如果没有那一段经历，我也不会写出阿勒泰这本书，并且凭借写作赚到了钱。这给了我之后的生活和选择以坚实无比的信心和后盾。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人生从始至终都是幸福的。

我托着腮帮，微笑地看着面前的巴太，这个在24小时以前，还在飞机上给我发着百无聊赖的信息，让我拿他没办法的男人，此刻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细嚼慢咽我为他留的晚餐。

“怎么没有骑踏浪回来呢？” 我问。如果他骑马回来，还会再晚几个小时。所以当叶尔达那的汽车来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的确有点意外。

“如果我骑马回来，都要半夜三点了。我不想让你那么晚了还在等我。” 巴太温柔地笑着解释。

“可是叶尔达那当着他老婆的面那样说，你不会难为情吗？” 我有些嗔怪。

巴太低声笑起来，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问：“Janem，你不喜欢吗？”

怎么说得上喜不喜欢呢？毕竟叶尔达那从十一岁时候起，就被巴太训练得服服帖帖了。他每次放学回来看到我，每次回到牧场，骑上巴太送给他的小马，都要和我强调同一句话。

哪怕他现在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在他把巴太的行李拿到门口，和我们道别的时候，都要再次提醒我那样一句：“小婶婶，叔叔爱你。”

真是让人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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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到我一意孤行跑去青岛的第二年，我在巴太所在的训练场外的城市小卖部，和那里小卖部的老板有过短暂的交谈。

“来这里的多得是内蒙，新疆来的少民。” 老板把酸奶递给我说。

他应该是看出我的来意了，因为我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眼巴巴地瞅着对面训练场大门的方向。

我用及时接过酸奶的动作作为我的回答。

“西北的少民，牧民，很少找汉族女朋友的。他们看不上。” 老板善意提醒我，“生活习惯不一样，审美不一样。”

他好像只是在表达自己的观点，而不是在向我提问，所以我不需要接话。

“你看像是那个，高高帅帅的，还留着长头发的。” 老板指了指从训练场走出来的两个人，“汉族女孩谁会喜欢留长头发的男人呢，像什么样子。而且他们也不会找汉族姑娘的。”

我看到了，没有错，那是巴太，他身边的朋友我后来认识，是察合。所以当他把察合介绍给我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认识他了。

心中的刺痛让我本来默默吸着酸奶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在笑，我没有看错，他在对着身边的朋友笑，阳光恰恰好打在他的脸庞上。

“长得是挺帅的。” 小卖部老板又说，“但帅男人哪里都有的，而且你别不信，这样的长相，蒙古新疆遍地都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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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秋天，我们终于各自踏上去往目的地的旅途。我们说好在北京分别，等冬天到来的时候，牧场要转场之前在彩虹布拉克相见。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2004年只是上天给我安排的一场梦。从汉人春节的那天开始，把巴太带回到我身边，要我们陪伴彼此把过往的三年的所有挣扎和遗憾一一消解，再把我们各自送上注定的人生旅途。

那一刻的我坚信，如果冬天到的时候我留在了北京，如果冬天到的时候巴太也没有如约回到牧场，我们并不会责怪彼此，而是会不约而同地祝福彼此，并且在继续各自的生活中，把对方渐渐遗忘。

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难道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精神疾病吗？

也许是因为，我们临近分别时，巴太把他的那本我的书交给我，要我带在身边。这对心思敏感的我，可不是一个好的征兆，我会觉得我们要真正地分别了。

“那能不能在你走之前，告诉我，你在我书上的最后，写下的那句哈语是什么意思？” 我不甘心地问。

“有一天，有一天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他每次都这样说。这次居然也不例外。这让我松了一口气，那么分别，还不是这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