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邦节是传统的，哈萨克族的男人会做一切传统中必不可少的工作：宰牲，祷告，聚会。

巴太知道我从内心不喜欢这些，只是从未张扬。在过往的几年里，由于也跟着他在海外生活过的关系，我们颇有默契地把古尔邦节之前的聚会办成和亲密好友喝酒聊天的场合。

大都是走出过牧场，但最终选择回来的人。有同龄的伙伴，也有像叶尔达那和他的阿耶丽那样和生活在城市的小两口没有什么区别的年轻人。也有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自始至终都陪伴着我们的乡亲，邻居，家人。

感恩生命，感恩上天，时光倒流二十年，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相聚，分开，又重逢，而二十年后的今天，每一个人都还能健康地和我们互相说着祝福的话语。

我热爱和巴太贴在一起忙碌，还要一边说些悄悄话，小八卦的时候。我热爱帮着巴太给每一个人倒上酒或者奶茶，然后笑着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

巴太会时不时看看我，好确保我能清晰地看到他。

每当谁说了什么笑话，大家哄堂大笑，我就想，我要把这个时刻记下来，可是转眼就给忘了。直到宾主尽欢，宴席尽散，巴太和我疲累地躺在床上依偎在一起时，我们会复盘宴席上的趣事，再一起哈哈大笑。

我在不知不觉中从这片土地上，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汲取着无尽的灵感，在我的职业创作生涯中，陆陆续续出版了好几本关于新疆，关于牧场，关于爱情，关于我们的故事。

然而关于踏雪的故事，我却一直不知道如何完结。时间在二十年的长河中弥补了巴太，也弥补了我心上的缺口，我关于踏雪的记忆消融在一个个春天里，甚至在青岛匆匆一面的“小踏雪”，那匹在乌鲁木齐，巴太亲眼见证了它安乐死的踏浪，也被我的记忆封存归档，刻意淡忘。

他们说，只有心思敏感的作者，才能讲好故事。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是骗人的。

我是这样一个迟钝又狡猾的人，我通过写作，学会了把自己的痛苦带给万千读者，让千万个人与我一起分担。我的心浅得只能容下满溢的甜蜜，甚至连这足份的甜蜜我都要万般质疑，又怎么能容许过往的不堪找上门来向我诉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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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吴然的那天，我喝了足量的咖啡，回到出版社，我打开了手机想要给巴太打电话。那一刻我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我并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手机上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我不甘心地翻找着已接来电，有点期望我在睡梦中接到过他的电话了，但很遗憾，所有的电话都是工作号码。他真的遵守了我们的约定，或者说，我单方面的要求，不给我打电话。

我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后来回忆起来，我已经不太记得那天沉默的我想了些什么，应该是由于彻夜未眠，又摄入了毫无水分的咖啡因的缘故，我开始心速加快，额头冒汗。出版社的老师来上早班，劝我回去休息，说我的读者可以再多等一天 –于是我的记忆里，那天我回到宾馆闷头睡了一大觉，直到黄昏才醒来。

我醒来的契机，并不是睡够了，而是我做了一个极其诡异和可怕的梦，梦里巴太的面目是模糊的，他在哈萨克斯坦的草原上孤立无援。

“所以这就是你打电话给大使馆的理由？” 刘老师一手叉腰，略带无奈地看着我。

“人在哈萨克斯坦音讯全无，大使馆不是该管的嘛。” 我心虚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声。

巴太就算是捂着嘴，笑声也藏不住了，他对面的巴雅尔大哥已经笑得流了眼泪。深秋的老北京铜火锅店里热气蒸腾，我的心却哇凉哇凉。

“那你是不是应该要给在哈萨克斯坦的中国大使馆打电话，而不是给在北京的哈萨克斯坦大使馆打电话呢？” 刘老师不甘心地问。

“我不知道在哈萨克斯坦的中国大使馆的电话嘛。北京哈萨克斯坦使馆的工作人员可好了，听我会讲哈语，很热情地帮忙。” 我认真解释，又不忘提醒刘老师：“而且刘老师咱们编辑部给我配的手机只可以打国内电话，不能打国际长途的。”

“行吧。”刘老师甘愿认输地点点头，“看来是我的错。”

巴太和巴雅尔大哥已经都笑得惨不忍睹了。

“文秀，你为什么要找我呢？我还以为你不要我联系你，也不会和我联系，我们说好了彩虹布拉克见呢。”

那年出国的人不多，哈萨克斯坦对于哈萨克族的人去访问都很友好，使馆的工作人员迅速帮我联系了他们国内，帮我打听到，这两位去马场的专业人士，一个中国的哈萨克族，一个蒙古的蒙古族，已经马上要离开阿克托贝去往北京了。

他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迅速地给在机场的同事传去了消息，这个消息又精准地被一个个热情洋溢，又完美演绎了哈通特质的哈萨克人转达到巴太的面前：巴合提别克·苏力坦，你在中国的妻子通过大使馆要求转告你，她在北京等你回去。

是的，真是羞耻。狡猾的我为了让北京哈使馆的工作人员对我重视，谎称我是巴太的阿耶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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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说过了，巴太酷爱这样让我和他都心满意足的游戏。

他乐此不疲地追问我为什么能孤勇到把电话打给大使馆去找他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为我担心，反而对我充满了赞赏与鼓励。现在的我，学过了一些新名词的我，意识到这叫做正面管教，可当时的我却被他的花言巧语吹昏了头。

“Janem，哈萨克斯坦国的人都认为我们哈萨克族和他们留着同样的血呢，他们还在我面前称赞你呢，说从来没有见过会讲哈语的汉人这么担心她的丈夫，把电话打到大使馆来。他们说期待你的再次来电呢。”

前面还听得我得意洋洋，直到最后一句，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会信你才怪！

“Janem，那么你为什么突然一定要找到我呢？” 他笑着把我圈在怀里，他的体温毫无保留地传达到我身体每一处。他离我的眼睛那么近，那么不由分说，那么毫无迟疑，想去看别的东西都难。

要当面拆穿吴然在青岛的会场见到了他，并且发现他是去偷偷看我的事情吗？那时的他一定也算准了吴然不会告诉我的吧？而他也从来没有打算让我知道。

那么假设巴太承认了，我又要怎么解释，我在那个北京深秋的黄昏从一场虚无的梦中惊醒，无论如何都要联系上他的理由和心情呢？

可是他不等我回答，又开始沉醉地一寸寸啄起我的脸颊，我的嘴唇，我的皮肤来。真是没有耐心。

算了，他这个问题问了很多遍，我在我们一起回去彩虹布拉克的路上顶住了他的追问，我在新婚之夜都没有告诉他，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回答呢？

毕竟明明每一次，哪怕我没有回答，他也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百问不厌的模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