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一个周日的下午，秦天成给学生上完家教课，骑上自行车飞快回学校。

骑到校门口，他翻身下车，抬腕看手表，4点差5分，心里暗自庆幸那个学生的疑问不算太多，这才让他堪堪赶上。

进了校门，他如往常一般上车继续往图书馆方向骑，眼睛却也在朝两旁张望着。

远远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操场边的道路旁，车门处，有个中年男人在朝他这边招手。

他伸脚踩到地上，定睛看一眼，似乎不大认识。心下虽有些疑惑，却还是把自行车停在了旁边的车棚。

出来后，他又向周围看了看，没见到其他人，便转身朝那人走去。

走近了，他直觉与此人曾经见过面，记忆却有些模糊。

那人面带笑意：“小校友，我们又见面了！”

秦天成闻言不由一怔：他叫自己小校友？虽想不起来，嘴上却还是道：“您好！”

“哈哈，看来是真把我忘了。”中年男人笑着伸出手，“刘至善，前年秋天，清水到京城的火车上，我们见过。”

秦天成这才恍然大悟，忙上前一步握住对方的手：“原来是您！好久不见！”

“是挺久的了。”刘至善笑容更盛，点点头，“嗯，小伙子变化不小！”

“您这，不会是专门等我的吧？”

虽说认识，但交情毕竟不深，因而秦天成颇为疑惑。

刘至善又是哈哈一笑：“你说对了！我就是专门来找你的。”

秦天成微挑下眉，抬腕看眼时间，正待开口，却见刘至善伸手指指不远处的石桌石凳：“去那边坐下聊会儿？”

他不好再说什么，便缓步朝石桌走去。

刘至善却转身打开车门上拿下来两张报纸和两瓶水，快步追上他。

“等下。”刘至善说着，把两瓶水放在石桌上，又将手里其中一张报纸递给秦天成，示意他铺在旁边那个石凳上。

待两人坐定，刘至善，掏出烟盒，朝他示意，见他摆手，便自己抽了根出来夹在指缝里，却也不抽。

望着远处泛着微波的万柳湖面，沉默片刻，刘至善缓缓开了口：“我是刘媛的老爹。”

秦天成倏地抬眼，看向刘至善，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啊，别误会，我们本地人管最小的叔叔叫老爹。”刘至善忙解释道。

“所以……”秦天成突然有点失语，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什么。

“没有你想的所以，倒是有巧合。”刘至善摇了摇头，“谁会想到这么巧，我的侄女跟你是同学。”

“您，知道我怎么想的？”秦天成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变傻了。

刘至善定定瞧着他，眼神很是真诚：“天成，下面我说的话，希望不会惊到你。”

“刘先生，如果是关于您侄女——”

他垂下眼帘，刚想说“那就不用说了”，却被刘至善打断了：“从前你叫我刘叔叔的。”

“刘叔叔？”秦天成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从记忆里翻找着熟悉的片段。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三岁，自然不记得我，不过，在火车上遇到的那次之前，大约是你七岁那年吧？我去过你们家。”

听他提到自己七岁，秦天成想起那时妈妈还在世，再对上刘至善的那双诚挚的眼睛，突然面色一白，嗓子有些发干，眼神不自觉移向一旁：

“刘叔叔，原来是您。”

“是的，天成，我是你妈妈大学的同学。”

这便是当初力劝妈妈回京发展的那位刘叔叔，也是被秦建国怀疑与妈妈有私情的那位刘叔叔。

秦天成感觉嘴里泛起阵阵苦涩。他搞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似乎有些许的委屈，又有微微的怅然，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怨念。

他轻咳一声，抛开这些复杂情绪，重新对上刘至善的视线。

“刘——叔叔，”他声音有些滞涩，“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对对对，那段往事不提也罢。”刘至善拿过一瓶水，递给秦天成，再伸手扒拉两把头发，道，“不过，之前的事我得跟你说说。”

秦天成接过水瓶道了句谢，闻言眉梢微挑：“之前？什么事？”

“就是当年你妈妈那个没能实现的梦想。”刘至善声音里面有些许沙哑。

可这句话却让刚咽下一口水的秦天成挺直了脊背，直直看向刘至善：“能请您详细说说吗？”

“当然，这是你应该知道的。”刘至善回看着他，眼神亲切。

傍晚的微风轻拂过脸颊，给燥热的空气平添了些许凉意。

刘至善开始了讲述：

“考入A大之前，我在一家电器厂，每天做着无聊重复的工作，看着国产品牌被海外品牌打压得抬不起头来，郁闷之余也无能为力。”

“本来感觉人生可能就只剩下跟经人介绍的对象结婚生子了，却不料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仿佛生命一下子有了盼头。我想，你妈妈那时候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

秦天成听到这里，眼眶有些发红，他抬头喝两口水，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不经意望见前方随风摇曳的梧桐树叶，那个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更加清晰起来。

“复习了一个多月，我居然也考进了A大，想想还真是运气。当时我们班37个同学，感情都很不错。特别是家在京城的几个，经常课余时间一起活动，一起讨论各种话题，也是那个时候，我跟你妈妈熟悉了起来。”

“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性。坚韧，温和，善良，勤奋，再多美好的词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当然，这是当时我们班同学共认的。”

刘至善说着，用指关节蹭蹭鼻尖，多少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似乎觉得还不够，他又伸手拿过另一瓶水，拧开盖子喝几口，继续讲述，并没注意到秦天成悄悄抹了把眼睛。

“我们谈论着各自的梦想和抱负。然后我发现，我们关于未来的设想惊人地相似。”

“你妈妈说，从前，她总是觉得自己痴人说梦，想要建立一个我们国家自己的品牌，可以冲出国门，走向世界，可以与国际品牌比肩，甚至超越他们；可进了A大，她突然觉得似乎离实现不远了。”

这话让秦天成感同身受，他蓦地感觉心脏被什么击中了，心底深处涌出一股酸涩又热切的激流。

曾几何时，他也做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梦。

“这想法与我不谋而合。而且我们当时在校时，也曾一起构想讨论过，甚至细化到品牌下面的产品线，虽然那时候你妈妈总是很忙。后来我，呃我们才知道，她有你、有你姥姥需要照顾。”

“说起来，当年，她本来可以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读研的，却最终选择了提前毕业，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都为她惋惜。” 刘至善说到这里，双眼微红，“所以才有了那年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先后跑到你家，想要说服你妈妈回来跟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可最终，都没成功。”

秦天成别过脸，看向湖面上漂着的一片树叶，眼泪无声滑落。

同样流了泪的韩云翎，却是因为激动。

清水一高食堂门口，韩云翎正捧着饭盒，眼睛望向食堂内，双脚不停的原地踏着小碎步。

待到两位好友一前一后走出来，她忙迎上去：“你们可算出来了！”

“怎么了翎翎？”林雨菡拉着她去往旁边的路上，不忘示意吕鹏飞跟上，“这里人太多。”

天知道，高中生的八卦细胞是有多疯狂，哪怕是马上要高考了，仍有人天天盯着别人，传小道消息。

“我听了吕鹏飞的建议去找了马老师，本来想请他给支个招的，没想到他直接拿出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说本来要等高考结束再颁发的，现在提前发给我了，还去了趟我家。”韩云翎说到这里，激动地眼泪流了出来。

“太棒了！这下问题解决了吧？”

“所以阿姨被说服了！”

吕鹏飞和林雨菡同时出声，倒是让韩云翎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了。

夕阳余晖里，万柳湖畔的对谈还在继续。

“现在的SW，其实就是我们三个人，不，应该说是四个人后来创立的品牌，因为这里面也有你妈妈当年的梦想和理念。”刘至善声音里透着些颓败的情绪，“只是可惜，我们的能力还是有限，前两年因为经济形势不好，他们两个也相继退出了，所以至今SW还是不温不火，没能够如你妈妈所愿，闯出国门。”

“所以天成，我特别希望你能够继承你妈妈当初的遗志，帮助刘叔叔把这个品牌真正做大做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秦天成此时情绪已经平复了些，他转回头，迎着刘至善真诚的目光：“您想要我怎么做？”

“前两年，我起了个计算机项目组，想要真正把我们的初心付诸实践。可是你知道，我们这一辈的人，思想已经有些僵化了，急需新鲜的理念和冲劲注入。”

秦天成若有所思：“比如，国外的先进管理办法？”

“对，所以就想到了送你和媛儿去留学这条路。”刘至善突然有些激动，“我是想把国外的先进理念和咱们自己的实际情况相结合，让企业完全信息化起来，那样可以节省大量的人力和时间，好专注去搞产品研发以及市场开拓，相信一定能打开一片新天地的。”

秦天成手指摩挲着水瓶的盖子，突然想起计算机专业课上，老师讲到的一个例子，不由陷入了沉思。

不料刘至善以为他不乐意，忙道：

“媛儿那丫头打小跟她父母不对付，一直跟我和她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所以我比较了解她，知道她行事不太顾及旁人，也不会说话，可能有冒犯到你，希望你能谅解。”

提到自己的侄女，刘至善眼神里多了些无奈，“不过她的出发点是好的，跟我一样，看到了你的潜力，不希望你的才华被埋没。”

“也没有了。”秦天成说着抬手挠了挠后脖颈，“她，挺好的。”

刘至善微微一笑，伸手拍拍秦天成的肩膀，“当然，你的个性我多少也听那丫头提到一些，你放心，没有人强迫你做任何事，不管是学业还是感情。”

见他似乎松了口气，刘至善又道：“学校和专业都是我让美国那边的同学千挑万选出来的，对你再合适不过，留学的费用你不用操心——”

“那不成，刘叔叔，一码归一码。”秦天成忍不住打断道，“我可以申请奖学金，也可以半工半读。”

“傻孩子，你只要专心完成学业就好，至于费用，等你回来，反正也要来SW的嘛，可以慢慢从工资里面扣。”

这样啊，似乎，也不是行不通。秦天成垂下眼，心里琢磨着。

毕竟是妈妈未竟的心愿。

可是，真的就这样确定了未来的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