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迷榖

姬衔羽这淡淡一句问话,声音不大不小。

此刻却好像开了扩音器一般,就连几十米开外的宿无忧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夜风携来香雾弥漫,大红棠花树好似静默的影子,随风阵阵飘落零碎花瓣。

被阻隔在人群之后的小狐狸亲眼看见,那木桥花树的枝蔓掩映之下,无数明艳花朵的簇拥之间,一道熟悉身影自雾气中缓缓现形,轻盈地依靠于繁花似锦之中。

旧日的花魁容貌依旧如初见般惊艳绝伦,神情却全无尚在风月楼那般温柔谦卑。

她上挑眼尾染了蛊惑般的红,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扶着花树枝桠,像是被花团锦簇的君主。

“殿下生来便高高在上,金尊玉贵,又怎么能懂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苦楚?”

苑棠垂下眼来看着姬衔羽,唇上脂润鲜红,却半点笑意都牵不出来。

她只是轻轻地、幽幽地说:“我对您并无加害之心,殿下何故要卷入这场风波之中?不如现在就带二公子回神域,算苑棠欠您一个人情。”

姬衔羽没立刻作声,只是先环顾四周,望着周遭神情痴迷抬头凝视苑棠的众百姓,雪白眼睫微颤。

“你手上杀业已经够多了,”帝女殿下淡淡道,“我不劝你放下屠刀,但若因这些人堕入大荒,实在不值得。”

“回头是岸,袁红棠。”

“......”

听见姬衔羽最后说出的那个名字,苑棠眼中似有悲怆与怨恨转瞬即逝。

她扶着树干的手情不自禁用力,涂了蔻丹的指甲深深陷入了花树之中,好似在忍耐无边的痛苦。

“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往事,为何还要劝我回头是岸?”

昔日的花魁扯了扯嘴角似在含笑,可语气里那近乎凄厉的悲怆,掩都掩不下去:“殿下,是他们不该死,还是我,我的母亲,乃至锦州城近数十年内惨遭蹂躏的无数姑娘妇女该死?”

“那群人渣吃着俸禄活得这么好,真正的善人却连棺材都买不起,这是凭什么?”

“您贵为神域的帝女,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引来三界六道万千生灵的追捧与爱慕——这又是凭什么?”

苑棠声音尖锐,像是字字泣着血泪,不仅质问姬衔羽,更是在质问天地,质问人神:“如今我替母亲报仇雪恨,纵是以鲜血屠城,又有什么错?”

她的话自夜风中传得太清晰,笼罩全城的香雾将那凄厉到极点的情绪传播蔓延,好似病毒般扎根在在场所有生灵的心底。

那些受幻境所控的凡人们也皆流露出悲伤痛苦的神情,更有那些身体虚弱的老人小孩,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精神攻击,纷纷捂着脑袋哀嚎地跪了下去。

一时间,惨嚎声此起彼伏,在宿无忧的四周响起。

小狐狸似没有料到事情会这般发展,驻足在原地,呆愣愣地看着身旁一个接一个跌倒的人们,又看向远处那花树上轻捷妖艳的身影,喉头滚动了几下。

他好像是想说话的,可感受到香雾里那股悲凉愤怒到极点的情绪,宿无忧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妖族的二公子从小到大都被浸在蜜罐子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

他又有什么资格,站在什么立场,去同苑棠交谈呢?

苑棠的容颜同半个月前风月楼花魁的容貌交叠,宿无忧还记得自己与她初遇便是在酒宴之上。受老鸨所托,风月楼的花魁难得出场跳了支舞,只短短几分钟就让涉世未深的小狐狸惊为天人。

现在想来,身为纨绔子弟的自己出入风月之地,天真烂漫地同苑棠说起那些未来的展望,甚至邀请花魁同自己私奔之时,苑棠究竟是什么心情。

她看他时,眼中也有掩藏极深的恨意吗?

她也把他看作......同那些吃喝玩乐的大家子弟别无二致的,纨绔吗?

这边宿无忧才抱着自己破碎的少年恋爱脑忧伤,那边姬衔羽却全然不受苑棠极端情绪的影响,眼底仍旧无波无澜,好似全世界的东西都不值得让她低眉。

“你要他们的命做什么?”姬衔羽神情不动,语气也凉。

“不,我再换个问法,你要这几万人的性命,是想召唤出什么?”

这一句硬邦邦的、半点私人感情不带的问句,把树上的苑棠着实狠狠地噎了一下。

夜风呼啸,她看见帝女轻飘飘地摊开手心,似有半枚花瓣落入姬衔羽掌内,很快就融化不见,好似冰雪。

“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名曰迷榖,佩之不迷。”

“魔族给你的魔种,是迷榖的种子。”

“他们将你变为了大荒的种族,长生不死,手握幻术......而你答应他们,要同他们一并召回魔君刑天,颠覆三界秩序与规则,是吗?”

那双平静到冰冷的金眸微微抬起,看向树上的美人。

身在高处的分明是苑棠,被那双眸子一瞧,她却感觉自己好似低到了尘埃里,连带着那些昔日的血污与罪孽一并赤条条地裸露在帝女面前,连藏都藏不了。

昔日的花魁咬紧后槽牙,在姬衔羽近乎平静的冷暴力之前流露出了几分失态,仿佛霎那间暴露出魔族的残忍本性:“昏君当朝,人间乱世.......这三界藏污纳垢,早就该被好好清洗一番了!”

“正义需要牺牲,为了我,为了我的母亲......上到神域,下到冥府,哪怕血流成河,我也不在乎。”

姬衔羽未起半分波澜,甚至还赞同似地附和了半句:“你说得对。”

她眉眼依旧漠然梳理,立于混乱幻境与红棠花树之下,浑身却散发着冰寒的白金光芒。

就好像坠入某场灼眼噩梦中的、不染纤尘的星辰。

“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原则,”银发的帝女望着红衣的魔,眼中比起平静,倒更多了几分怜悯似的意味,“暴力制止不了暴力,再往前,你就回不了头了。”

“......”苑棠声音放得更轻缓了,“所以,我们没达成一致,对吗?”

夜风中携带了些许危险般的凛冽气息,花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止,空气中弥散着甜腻似蜜糖般的香气,两人之间死寂得让人窒息。

不知何时,两侧街巷里拥挤徘徊着的那些人也逐渐停止了哀嚎,千万双呆滞的眸子转向了姬衔羽,无声中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一时间,满城死寂。

宿无忧在人群外站着,手心不自觉地捏出了一把汗,又想喊姬衔羽,又害怕给她添乱。

他急得狐狸耳朵乱颤,姬衔羽却仍旧淡定得吓人。

她只是冷冷扫视周遭半圈,语气无波无澜:“你确定要跟我动手?”

这句话听着不紧不缓,那股子傲慢却掩在话中扑面而来,与姬衔羽这个人脾性一般不近人情,凉得彻骨。苑棠有霎那间也被她身上冰寒气息刺了一下,似流露出几分忌惮神情。

“况且你刚刚化魔,纵是再让你千年寿元,也打不过我,”姬衔羽叹了口气,慢悠悠地指了指夜空之上,提醒道,“若真想于此城为战场开战,就把你背后那位家长叫出来罢。”

“下界一趟,总不好再被三界诟病欺负晚辈。”

欺负晚辈。叫家长来。

与苑棠交手,在姬衔羽的眼里,跟欺负晚辈无异。

这是何等的侮辱。

闻言,花魁贝齿咬住涂满蜜脂的下唇,眼神陡然间变得凌厉起来。

她已然屠过数十条人命,又完整地吸收容纳了大荒魔种,而今早就脱胎换骨,不再身处凡俗之列。

纵然是神族帝女,也不过三千年尽被众神捧在手心的花瓶罢了。她今日倒要看看,从血泪中活生生爬出来的自己,有哪点比不上那道貌岸然的帝族。

随着她心境沸腾,身下那棵巨大红棠树也一并诡异地扭曲幻变,无数条柔软枝叶霎那间好似钢铁浇筑般而成,边缘透着刺骨又锋利的无机质光芒,齐刷刷对准了树下立于白金冰霜内的姬衔羽。

乍一看,好似无数柄巨大而极长的兵刃藏在花朵掩映之中,伺机扑杀猎物脆弱的脖颈。

魔气汹涌间弥漫开来,好似能将整座城池都包裹于这甜腻香气之中。

那些沉溺于幻境之内的百姓眼神纷纷显露出野兽般的凶狠,成千上万位凡人将姬衔羽从四面八方围堵起来,黑压压人群之中唯有帝女独自立于封冻河流上,眼神淡淡,神色无悲无喜。

好似千夫所指的罪人,又好似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武将。

察觉到周遭强烈的杀机波动,姬衔羽摇了摇头,就好像被不懂事的孩子迫着同其玩闹一般,流露出些许可惜的神情。

霎那间,风里传来空气被活生生撕裂的尖锐爆鸣,连同周围人群四肢并用扑来时丧失理智的兽吼。

成千上万的影子冲下街巷岸边的围栏,成千上万的艳丽柔软花枝化为密密麻麻的杀人利器,瓢泼大雨般冲姬衔羽立足之处汹涌而来,眨眼便到了身前。

宿无忧被隔绝于战场之外,不知道是不是姬衔羽事先的安排,此刻他连蹦都蹦不进去。

小狐狸穿过无数袭击者黑压压的头颅与肩膀,越过那遮蔽视线的赤红花朵与锋利枝条,分明看见封冻的金色冰霜之上,只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孤零零。

不似恐惧,不似忌惮。

有的只有落寞与孤寂,好似千山鸟飞绝的暮雪。

即便是在迎敌之时,帝女身边也没有别人。

神族的帝女只有自己。

深夜の偷偷更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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