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无忧不懂,姬衔羽口中的过往究竟有何神秘之处。
也不懂这一句轻飘飘的故人,在姬衔羽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
帝女似乎没有要跟他解释的意思,小狐狸当时也还不知道追问,只得挠了挠头,换了个话题:“那个魔族......为什么要跟你说‘看在她母亲的份上’?你认识苑棠的母亲?”
“......”
姬衔羽眉目间笼上一抹郁色,指尖无意识敲打着桌面。
就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美好的回忆。
她思忖着如何措辞,半晌,才慢悠悠地问他:“城郊边上的花神庙,你可曾去过?”
宿无忧兀然一愣,没想到姬衔羽会忽然问他这句话。
小狐狸诚实道:“太远了,没去过。”
随后,二公子灌了一口茶水,艰难回想轩辕坟那些长老教过的知识,小心翼翼地问:“我听闻,诸神各有职责。如这般以地域为限制的神明,职责便是护一方城池不受邪魔侵扰。”
“......你的意思是,这一方花神渎职了?”
小狐狸竟然自己开动脑筋分析问题了,银发帝女瞥他一眼,心中还是有些欣慰的。
姬衔羽给自己续了杯茶水,也懒得委婉,直截了当地漠然道:“这一方花神死了。”
宿无忧一口茶水没咽下去,险些把自己呛死。
“死了?”他错愕道,“怎么可能?神怎么可能会死......”
“万物终有竟时。人如此,魔如此,神亦是如此,”姬衔羽冷冷望着他惊诧双眸,语气近乎冰寒,“再强悍的事物,也终究逃不过没落的命运。这就是此方世界的规则,无人能改。”
说着,她转了一下桌上的翠玉茶杯,声音里无波无澜。
“千年前神族大劫,三界法则摇荡,许多依附于地域的神族纷纷陨落,冥界至此而生。”
“依仗冥君的守护,这些神族妖族与魔族免于魂飞魄散的结局,却不得不落入轮回之中,三千世转生六道——为人为畜,为妖为魔。”
“此方花神,怕是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然入轮回了。”
说着,姬衔羽点了点酒楼窗外熙熙攘攘的百姓们,轻微地叹了口气:“魂魄可入轮回,只是骨子里与神职的缘,经久还是未曾磨灭。”
宿无忧听得一愣一愣,恍惚间想起长老们的确曾同他讲过这道历史。
随后他又忆起,苑棠曾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同他不经意间说过童年的故事。
“我母亲,最喜欢红棠花了——每年祭拜花神的日子,她都是要去神庙旁看看的。”
前因后果更迭交替,霎那间一切故事都被穿起,十年前的昨日与十年前的今时连接。
“怪不得,那魔族要把魔种给苑棠,原是她母亲为转生神祗,她天生便与神魔两道有缘,”小狐狸明悟似地眼睛一亮,旋即竟流露出些许怆然神情,“可神族身负气运,转生后命运怎会如此......”
“几百年,够人类活上好几辈子,转上好几次轮回。”
“况且,此般乱世,各地瘟疫灾祸频出,她母亲的遭遇,就是这尘世凡间万万千平凡人家的遭遇。”
姬衔羽垂着眼眸无波无澜,只是攥着茶杯的手指不经意间,竟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说过,一切悲剧皆有源头。只有斩除源头,方能结束这场乱世。”
包厢内一时间陷入寂静。
静默之中,宿无忧听见朱红噔噔噔小步跑上楼的声音。
赶在两人独处的最后时刻,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声地、急促地问:“千年前神族陨落浩劫,到底是怎么结束的?现在的神域不是好好的吗?”
“......”
姬衔羽抬了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
那双金眸内似飞快地闪过半道悲怆、半道滚滚的杂糅的忧伤与复杂,好似陈年香囊中透出的霉味与草药味,光是嗅到就会激得人下意识落泪。
但,这情绪只在那双素日冷淡的金眸中,存在了半秒,便转瞬即逝。
速度快得宿无忧甚至觉得,刚刚那道明显的情绪外露,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迟疑地张了张唇,忍不住低了头,却只听见姬衔羽的声音响在耳畔,似笑非笑,与平常无异。
“二公子,”她说,“轩辕坟给你补习历史的时候,你肯定没好好听吧。”
*
整场午饭,以宿无忧美美炫了三只烧鸡五盘红烧肉告终。
大抵是猜到这场风波即将平息,自己马上就要跟姬衔羽去往神域,二公子这场午饭吃得格外放飞自我。
好像要把未来一百年的荤菜全吃完。
朱红下楼结账的时候,看着账单上那笔笔大额数目都感觉有点肉疼。谁料姬衔羽瞥了一眼账单,神情仍旧云淡风轻,只是默默把那张单子收入了衣袖之中。
午饭过后,她又带着朱红与宿无忧,于锦州城各处好好转悠了一圈。
自然,他们也再度游逛了东街巷。
经历过那场黑夜的幻梦与袭击,又亲眼目睹了锦州城皮囊下血淋淋的罪孽,宿无忧立于那纸迷金醉之前踌躇已久,红衣的身影在灯光下竟显得有些茫然。
半晌,他望着这以无数舞姬女童尸骨建立起来的繁华,再不敢近前一步。
小狐狸在想,半个月前也曾在这一方东街巷潇洒自在的自己,算不算这道罪恶中的一员。
默然半晌,红毛小狐狸还是耷拉着耳朵,慢慢地走回了姬衔羽身边。
东街巷人来人往,帝女随便寻了个路边的茶摊坐着,似在听对桌的客人聊天。
小狐狸坐到姬衔羽对面,顺耳竟也听清,对桌的那些客人正在侃侃而谈近些天的传闻。
“听说太子殿下回朝时要路过锦州城呢......”
“是啊,咱们可得好好招待这位贵人,给锦州城争一把光......”
“说不定,说不定朝廷那边还能给咱们锦州城再派个好知府。”
“......太子殿下一定也是听闻我们锦州城的名声,才会过来的。天底下哪个男人不喜欢咱们这城里的美女舞姬呢......”
往日的血案似被无限淡漠,宿无忧听着听着,总觉得这些人好像全不在乎城中死去的那些亡魂。
他们只是兴致勃勃地谈论起那些舞姬哪个更美,哪个更会服侍男人。
谈论起届时那太子路过锦州城时,会包下哪个舞姬过夜。
他甚至还听见有人不无惋惜地叹气道,可惜咱们风月楼的花魁失踪了,不然定能把那位贵人迷得离不开锦州城......说不定把他服侍好了,咱们也能捞几个官当当。
那一刻,宿无忧隐约感觉到。
人和妖魔。
似乎本无差别。
*
当天夜里,姬衔羽退了客栈的包厢。
三人行至锦州城郊外最高的山坡,那处人烟稀少,且离乱葬岗极近。
城外没有灯光,夜色好深。
站在高处,小狐狸看见山下那座城池点点光火璀璨明亮。就好似他幼时在轩辕坟曾无数次听长老们说过的、那存在于幻想中的烟火人间。人间有灯火盛会,有酒楼歌台,有话本子里讲述的所有佳偶良缘,能承载所有浮生的相遇。
至少,宿无忧曾以为如此。
自黑暗之中,他听见姬衔羽淡淡地开口:“怎么?舍不得?”
“舍不得你的一见钟情恋爱脑对象,还是舍不得为期半个月的纨绔生活?”
宿无忧挠了挠头,还没回答,就听见银发的帝女回头,吩咐身边的朱红:“一会儿,你直接带他回去。”
“??”
小狐狸耳朵啪一下竖了起来,一时间也没心思感春悲秋,惊恐地回头看白衣帝女:“你不是说要亲自带我去神域?怎么还让她直接带我回去!怎么还换人!!”
“你是狐狸崽吗,干什么都要黏着我,”姬衔羽语气淡淡,“朱红陪我近千年岁月,她自有分寸,我......有些事情要去做。”
“你有事情要去做?!”
宿无忧颤颤巍巍地向她投出怀疑的目光:“真的不能陪我一起吗,我还没去过神域......万一我在中途被你的侍女噶掉......”
旁边的朱红急得跺脚,眼泪汪汪:“殿下!!我也想跟你一起去!!本来昨晚我都没看上你打架!!我不要送他回神域!!殿下我还是你最喜欢的小鸟吗!!”
姬衔羽:“......”
宿无忧立马跳起来控诉:“你看她就是嫉妒我能旁观你干架!她就是嫉妒我......!”
朱红:“殿下你看他!!!殿下!!”
姬衔羽:“.........”
山坡下城池繁华浮动光火波纹,似有隐隐约约熏香乘风而来。
夜幕下两道红影围着姬衔羽追跳打闹,大有互相扯头发的小孩子性。银发的帝女被围在中间又不好偏袒,立在中间颇为无奈地调节两人矛盾,打闹声越过层叠山坡与乱葬岗。
忽有一瞬间,姬衔羽突然感到手心灼灼发烫,好似握住了一团滚热火苗。
夜色中她低头看向手心,却见一道繁复红纹逐渐显现于掌心,勾勒时还翻涌着模糊且浓郁的魔气。
耳边好似一声惊雷轰隆隆作响炸裂,银发的帝女心脏猛然间跳漏一拍。
她唇色霎那间褪去几分,骤然攥起了掌心。
——那是婚约契。
哈哈!赶在最后更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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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婚约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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