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中不甘之意极重,声音分明淡淡,却从中透露出沉郁的戾气来。
姬衔羽看见那双漆黑的瞳孔颤抖着缩起,仿佛含着无尽的执拗。
那一刻,银发的帝女清楚地意识到,当朝的国师到底在做什么。
他在延续这个时代......这个千疮百孔的乱世,费尽一切心力,不择一切手段。
千年的时间足以令沧海改换桑田,更罔论人呢。
“人间瘟疫横行妖魔祸世,江山已然涂炭,”姬衔羽微微蹙起眉,语速快了些,“这朝代浑浊至此,此君昏庸至此,难道还要将它延续下去吗?”
“万物终有竟时,腐朽的时代需要更迭。”
“是啊,在你们神族眼里,千年时光犹如白驹过隙,何足挂齿?”
灰发的国师嘴唇干枯而毫无血色,却到底还是扯开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说到底,神域只需要人间平安来稳固统治,下界谁掌权谁反叛,哪个皇朝覆灭又重建,你们在乎吗?”
“......我可以不在乎,但除我之外,有天下来在乎。”
姬衔羽不肯退让半步,语气陡然厉了起来:“乱世已至,民不聊生,人间不能这样下去。”
“不死药,不能被炼出来。”
玉尘定定地看着银发帝女。
厅内漆黑,唯有幽冷月光挥洒入室,凉得连手心的温度都捧不化。
半晌,国师错开眼神,伸手按住一旁薄薄的信纸,语气平淡:“我只辅佐历代皇帝,是皇帝想要不死药,圣意难违。”
“还差最后一味药引,不死药就将在本月十五炼成。”
说到这里,国师抬起眼眸来,静静地望着她,半晌笑了笑:“我们玩个游戏吧,帝女殿下。”
姬衔羽做了个“请说”的姿势。
“十五之前,你若能猜到最后一味药引是什么,我便毁了炼药的炉。”
“你若猜不到,至此,神域就莫要再管人间事了。”
玉尘仰起脸来看漫天的星斗,沙哑地喃喃笑道:“人间,本就该人族来管,不是吗?”
“......”
姬衔羽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晌才说:“好。”
“你是观先生的挚友,先生待我不薄,对你,我也应有敬重之意。”
“国师阁下,此时之言,你莫要后悔。”
“......”灰发国师搁在案上的枯瘦掌心缓慢攥紧,像是已然做好了某种决意。
“后悔?”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后悔可言了。”
*
与此同时。
神域,荒城。
城中简易的角斗场尘土飞扬,可向来娇生惯养的二公子如今已经没功夫嫌弃此地环境之恶劣了。
他已经被重明上神按在这里揍一下午了。
瘫成一滩烂泥的小狐狸被重明抓着衣领拖在地上时,后边毛茸茸的大尾巴一颤一颤,连挣扎的力气都没。
好好一只毛色鲜亮的九尾红狐,此时看着好萎靡。
萎靡得连站在场外的观雪客都有点看不下去。
尘土飞扬起来时,观雪客还记得带贺脉往后退几步。贺脉瞧着倒对场内的鸡飞狗跳格外好奇,指着小狐狸的大尾巴问:“雪客,他们在干什么?”
“......”
观雪客想了想:“在解压。”
“哦——”贺脉手搭凉棚往那边看看,停顿半晌,小声说,“我怎么感觉解压的其实是重明呢?小狐狸看起来好惨啊。”
观雪客怜悯地看了小狐狸一眼,伸手拍了拍贺脉的肩膀:“你看错了。”
贺脉老老实实地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的对话随风准确无误地飘到了场中心,宿无忧脸着地趴在土里,竖着的耳朵颤动了几下。
他欲哭无泪,只能把自己最珍贵的俊脸埋进沙子,以防被重明揍破相。
可惜,他的对手完全不肯放过他。
“起来,三十招就不行了?加油啊,你可以的,”重明上神薅住小狐狸其中一根尾巴,周身清清爽爽,连玄色衣袍都没乱,“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明天你还得再来呢!”
什么三十招。
其实小狐狸就顶了他三招。剩下的二十七招是在被动挨揍。
宿无忧把脸贴在黄土地里装死,被过肩摔数次的身体酸痛得厉害,竖起的耳朵颤动,还能听见场外观战的观雪客鼓励似的话语。
“已经很有进步了,我还以为你一次都下不来呢.....哈哈,我就说,前几天把你扔进魔兽群里还是有用的。”
......原来那么损的招是你出的啊!!
宿无忧内心悲愤交加,悲愤到他甚至忘记了装死,努力用胳膊把自己上半身撑起来,凄凄惨惨地看向观雪客。
还没等他颤抖着嘴唇发声,只感觉一股恶寒顺脊背汹涌而来。
下一秒,沉重的黑金长枪陡然刺入他面前的土地里,头顶传来重明沉沉的、似期待的声音。
“继续吧。”
“......”
宿无忧瞳孔骤然微缩,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人抓着尾巴又拽进了角斗场里。
场外,观雪客抱臂又看了半晌。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算算时间,旋即低头冲贺脉道:“阿脉,去后库准备些绷带药膏吧,今天的训练差不多快结束了。”
贺脉点点头,起身朝着后殿库房那边走去。
天色将晚,一路上也无灯光,衬得荒城越发阴森孤寂。
库房离简陋的角斗场不太远,只是内里太黑,想要找东西还得提着烛火。
贺脉端着幽微的烛火迈入库房,俯下身来抽开柜子,指尖刚刚碰到那些密封药膏的霎那间,忽然听见身后有风声响起。
紧接着,是某个人熟悉的脚步声,嗒嗒嗒,走到了他的背后。
贺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个人的脚步很熟悉。
他转过身,只看见库房的暗影中,站着个黑色的、男子的轮廓。
那道黑影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偌大的库房内唯有他们二人,连风声好似都寂静。贺脉迷茫地蹲在地上端着烛火,抬头看那道黑影,手中还抓着观雪客嘱咐他要拿的药膏。
“你是谁?”贺脉问。
那黑影没说话,只是迈步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如今眼神清澈似孩童般的贺脉。
借着那点幽微的烛光,贺脉看见,这道黑影的衣角是黄色的。
是......黄色的,道袍?
道袍?
贺脉心念陡然一动,脑子里好似难得地划过一丝清明,旋即又吞没在浑浊之中。
他不安地眨了眨眼,后退几步:“我不认识你,这里不准外人随便进来的,你快走吧。”
“若是被重明他们发现了,你是要被关进牢狱里的!”
说着,贺脉似恐吓般地皱了皱鼻子,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
“......想不到,你还真猜对了。”
“祂就是这么惩罚你的?”站在他面前的黑影俯视着贺脉,面容藏在黑暗里,“抹去了你的神智和回忆,把你放逐在了这个世界?”
说着,他也俯下了身,笑嘻嘻地看着面前神智近似幼童的青年,阴影中的眼底却锋利异常。
“说实在的,我向来不喜欢你们,更不喜欢干预此界。”
“但既然答应你了,”
“你说是吧,001?”
贺脉瞳孔在某一瞬间因身体本能而微缩。
他怔愣地望着面前的人,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如此紧张,如此不安。
这道黑影口中所说的话,他分明......分明一个字都听不懂。
剧烈的紧张与不安让贺脉连连后退,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骤然捏紧。他张开嘴就要喊人,却见那黑影眨眼间便来到他的近前,闪电般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诡异的蓝色数据流沿贺脉苍白手腕而上,硬生生将他神体都崩裂出缝隙。
无边痛楚刺入意识,好似浑身上下每一处细胞都在嘶声尖叫。
贺脉恍惚间好似又忆起了千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浑身鲜血的扶疏在白玉京中嘶声挣扎,让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夜晚。
那个他第一次违反系统命令,干预了角色个人命运的夜晚。
“还不到时候。”
黑影语气惋惜地看着他臂上崩裂出的伤痕,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
他似乎这才想起,这些外来的攻略者,承担不了他的触碰。
被主系统强制越过监察,送入此方世界的偷渡者,怎么经受得起“检察员”的接近?
“不过,没关系,”黑影抽回手,望着向后扑通倒在货架上的青年,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反正,离你我再见面也不远了,对不对?”
“001?”
......
与此同时,另一边。
中场休息的宿无忧跟观雪客坐在一起,等着贺脉把药膏拿回来。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去,宿无忧浑身脏兮兮乱糟糟,身上又青又紫痛得他呲牙咧嘴,哭丧着脸在心底骂娘。观雪客笑眯眯地喝着茶,安慰小狐狸:“这不是已经很有进步了吗?好歹......好歹你这次没晕过去吧?嗯?”
这算哪门子的安慰啊!
小狐狸暗自腹诽,旋即耷拉着耳朵,蔫头蔫脑道:“贺脉怎么还不回来,好痛。”
“库房东西多,可能要找一阵子吧。”观雪客不急不躁地回答。
荒原的风吹得人遍体生寒,眼见着夜色逐渐吞没下西方最后一抹光,嶙峋的山崖侧影宛若噬人的怪物。
宿无忧把衣袍又拢了拢,低着头:“说起来,我早就想问了......贺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就是,他的脑子......”
小狐狸说得吞吞吐吐,边说还边低着头,像是不好意思说得太清楚。
观雪客倒是不忌讳,只是望着远处逐渐黑下来的天色,淡然地笑了笑:“你是想问,他的神智为何会同幼童一般?”
“因为那是惩罚。”
宿无忧耳朵微微一动,抬起眼来茫然地重复:“惩罚?”
“是啊。作为旁观者和外来者,却对任务对象动了真情,违抗了命令。这是魔君刑天对他的惩罚。”
说着,观雪客放缓放低了声音,轻声道:“若非如此,扶疏,绝无法在那个夜里活下来。”
啊啊啊……确实……要变悬疑了啊啊啊啊好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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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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