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死卦

后来,姬衔羽曾无数次回顾那一天的过往。

千年前的那场神域浩劫,一切逝去与苦难,似乎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只是那天,他们还未曾预见到即将发生的事。

谁都未曾预见。

那天,不只有姬衔羽与贺脉产生了异常反应。

雾海司命神殿内,正在观测未来的司命上神突然浑身颤抖地倒在地上,扶着冰冷光洁的白玉地板,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就好像遭到了什么严重的反噬。

司命神殿内没有侍者,还是司命传讯的纸人飞到了荒城,这才叫来了援助。

陇春紧急奔赴司命神殿,颤抖着止住了司命的伤势。可对方就好像察觉不到自身严重的伤势,而是艰难地爬在地上,伸手艰难地抓向神殿内巨大的白玉命盘。

陇春抬起眸子,这才惊愕地发现。

那坚硬古老的白玉命盘,竟然出现了一道显眼的裂隙。裂隙从上到下横跨整座命盘,仿佛狰狞丑陋的伤疤,又仿佛什么天外的东西给予司命的警告。

与此同时的帝宫,正在修剪花枝的帝后手下一抖,锋利金剪失了准头,划破了她的指尖。

鲜血流淌而出,她却似无知无觉般,眼底流露出强烈的失魂落魄。

天地灵物化身的建木抬起头,看向了茫远无边的天穹。

与世界意志链接的本能告诉她,有东西降临了。

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存在,强悍的、充满敌意的存在,降临了。

*

那天,梧桐宫内的聚会不欢而散。

白玉京中突然发出帝君亲旨,命令全部上神尽数集结于帝宫正殿。

姬衔羽独自留在梧桐宫内,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太阳穴处传来的痛楚虽然减弱许多,却仍旧触目惊心。

不过,更让她担忧的,不是头痛,而是心底腾升上来的强烈不安感。

那股不安感让她连呼吸都有些艰难,连续倒了几个深呼吸,这才缓过神来,叫来侍者替她熬了安神汤。

敏锐的小帝女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好像在冥冥之中更改了。

就好像......原本该平安顺遂的命运丝线,在她感知到头疼的瞬间,扭曲向了另一道不可预知的轨迹。

一如贺脉摔碎的酒碗那般锋利、绝望、支离破碎。

而她,就在轨迹与漩涡的正中心。

整整一夜,诸神都未归。

然而此夜未过,荒城那边忽然传来急报,大荒边境的魔族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集结起来朝着荒城的方向剧烈冲锋,数量之多引人咋舌。

他们管这种现象叫,魔物潮。

既是潮水,亦是军队。

此次魔物潮规模不甚巨大,荒城并未遭到多大的攻击。

只是魔族这一次突然的夜袭,让整个荒城、乃至整个神域都紧张了起来。

魔物们性格放肆阴郁,鲜少会成群结队。这一次它们罕见地集结军队与潮水,目的极其明确,甚至学会了分批攻击与包围,这也就证明,有古魔插手了此次袭击。

只有大荒中心潜藏着的、养精蓄锐的上古大魔们,才有可能控制操纵这些低阶魔物。

自万年前神魔战役之后,偃旗息鼓无数岁月的大荒,再度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而且,神域的帝君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魔物的反扑绝不仅仅是过往那些此界的战争。

有天外的东西,干预了神魔乃至人族妖族之间的命运。-

荒城的战鼓悍然敲响,无定尊奉帝命之召,自白玉京中回到了他最熟悉的战场。神族与大荒的战火时隔万年再度燎原,无数魔物跨越浩瀚大荒,前赴后继地对着荒城发起猛攻。

神域边境四处戒严,其他诸神万仙无白玉京帝诏再不得出域一步。

荒原暗沉粘腻的泥土久违地浸透满血液,短短数夜内,荒城之外再度沦为血海地狱。无数魔物的断肢残臂在此腐烂化为泥泞,昔日射弈场已然沦为战场,庞大魔兽的尸骸白骨森森,更多的魔物奔袭自混沌与大荒深处而来。

无定尊将浩瀚神力凝聚为数柄炙热滚烫的白焰巨剑,按东南西北方位铸造悬浮。蔓延整个荒城的强悍结界顺应四方巨剑而起,熊熊神焰足以焚烧竭尽任何胆敢进犯神域的肮脏魔物。

作为战神,无定尊天性嗜战,所向披靡。自诞生至此,百战不殆。

神族烈炎嘶吼烧净整片荒原外围,上神无边的威势是神域至高的权威,亦是牢不可破的防线。

他们都说,只要无定尊尚在,神域就不可能被攻破。

可是。

“命运不可违背。”

白玉京中,帝宫之内。

姬衔羽小心翼翼端着金盘,尽量悄声地迈向帝宫后院,脸上是罕见的忧虑。

后院的凉亭里,消瘦的白色身影直挺挺地坐在桌前。掌心的铜币与轮盘已被他手掌中裂开的伤痕染成血色淋漓,可他就好像全然察觉不到痛苦一般,机械性地卜算窥探着未来的轨迹。

短短几日,司命上神就已经瘦脱了相,七窍处淋漓着鲜血。

他运算的每一次卦象,都是在燃烧神力与寿元,甚至以自身灵魂为代价。

可司命脸上全无痛楚或是哀戚——甚至连半点感情都没有。

他周遭的神力狂涌弥漫,寻常的侍女侍从再无法接近。姬衔羽焦急于白玉京现状,却又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自告奋勇,接下了为司命上神送补品的活。

雪色丝绸摩擦发出近微不可闻的声音,年轻的帝女不敢打扰结界屏障之内的前辈,只得俯身把最名贵的补品放在凉亭前的台阶上,语气放缓放柔:“司命前辈。”

苍白沾满血迹的掌心微微一顿,手中铜钱与罗盘像是收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霎那间哗啦啦全都摔出了凉亭石桌,散落一地。

金色的命轨罗盘一路骨碌碌地滚,直直滚到了姬衔羽的脚下。

年轻的小帝女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赶紧蹲下来想捡起罗盘。

可她指尖还没触及那冰冷的小玩意儿,一抬头,却见那雪衣瘦削的上神已然站在了她面前。

司命上神走路仿佛无声,如鬼魅般立在她面前,惊得姬衔羽连连后退。

此刻的司命前辈似与往日那和蔼可亲的前辈再不相同。她透过那双木然黯淡好似死物的浅色眼睛,看见他眼底藏着极浓重的悲哀与绝望。那时被宿命困顿的、无法挣脱的绝望。

“命运不可违背。”

他开口时声音极其嘶哑,再不复往日清朗,好似粗粝碎石滚动摩擦沙砾,听得姬衔羽揪心。

她茫然地抬起眼,环顾四周。

那些散落一地的铜钱轱辘轱辘地滚动着,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毫无差错的死卦。

三困五弊之局,腹中穿心之势。

那是必死之局。

唯有卦象尽头处那一只金色罗盘阻挡于死卦之中,安然躺倒在她脚底。罗盘上镌刻的指针死死指向了她的位置,不偏不倚。

当然,那时的姬衔羽还不知道,三天之内,司命上神占了三千多卦。

卦卦皆为死卦。

卦象皆表明,神域命途将近,浩劫再临。

三千多卦,无一例外。

唯有这一次,卦象被入局的年轻帝女干扰,死卦里得一生机,于三千多卦同样的结果,出现了一抹意外之中的意外。

她当时只知道司命上神死死地盯着她,眼神绝望又痛苦,就好像要把她的血肉凿个洞,透出白森森的骨骼来。

小帝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司命前辈,只能茫然地蹲在地上,下意识地小声道:“前辈不必忧心......听说无定尊在荒城立下四方巨剑,火焰在荒原上焚烧了整整三天。大家都说,只要无定尊尚在,就没有魔物能入侵神域呢......”

“大家都说,这次只是大荒的试探。神域不会有事的......司命前辈,您不要担心。”

“......是吗?”

司命静静地立在屏障之内,与姬衔羽隔着一层薄薄的、不可逾越的屏障,却好似隔着两代人生死离别的鸿沟。

他没有再上前。

不知何时帝宫起了风,他宽大的白色衣衫被风卷起。姬衔羽霎那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竟如百岁老者般枯朽苍老,布满褶皱,好似都广山上坑坑洼洼的老树皮,十足丑陋。

帝女还记得,司命上神最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就连每次白玉京大晚上召开紧急会议,他都是最云淡风轻不紧不慢的一个。

无论何时,司命上神都给人以风度翩翩、稳重靠谱的形象,从不慌乱,从不奔忙。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以卜算卦象见长的司命难得地笑了一笑。

他笑容很惨淡,惨淡得就好像认命的赌徒或是酒鬼,又像是濒死的鱼类搁浅在沙滩。

“回去吧。”她听见司命上神嘶哑粗粝的声音传来。

“回去吧,小殿下。”

小帝女茫然地望着他,只感觉阵阵心悸传来,痛得她好像快不能呼吸了。

她仓皇地收拾碗筷逃离帝宫后院,司命就默然无声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半晌,他忽然扯起嘴角轻笑一声,平静道:“你在吧,衔羽殿下。”

“......”

帝宫内风声呜咽,好似群鬼自风中哭泣哀嚎。

萧瑟凉亭之内,雪发金瞳的帝女迈出一步,弯下腰似想捡起散落在地的铜钱。可她的掌心毫无意外地穿透了那些象征死卦的铜钱,仿佛游荡于世的幽灵。

姬衔羽站在司命上神的身后,眼底痛苦与悲戚交织,半晌才低下头,轻声道:“司命前辈。”

“您......为何知道我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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