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能看见,抑或是能感受到你的存在,”司命上神笑了笑,干瘪嘴唇扯动时带了血迹,他似乎也不顾,平静地轻声道,“我的能力,还没达到勘破时间与空间。”
“只是这三千多卦,到底还是占出了些东西。”
说着,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绷数日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些:“你能站在这里,应当是从那浩劫中幸存了下去。命运把你带了回来,让你看见过去的真容......”
“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是,前辈,”面容冷冽的帝女微微垂下眼帘,不忍心再看司命前辈此时的容颜,“我身处未来,只是因为外来者的干涉,才短暂成了过往的幻影。”
她不知司命上神究竟如何体会到她的意思,按理说,她作为未来游荡的幽灵,无法于此界产生交流。
可司命就仿佛听见了她说话一般,微微颔首,旋即把金色命盘捡了起来。
命盘发出几声不堪重负的咔哒咔哒声,旋即彻底宣布报废。
指针无力地垂下来,仿佛尸体无力的手臂,再无法指明命运的轨迹。
“又坏了啊......”他似并不在意法器损毁,只是喃喃道,“你瞧,小帝女。逆天改命,还是太难了些。”
“那个东西......降临于此界的东西,是能与世界意志相当的存在。纵然我搭上这一条命,也没法算出‘祂’的计划。”
姬衔羽神情微微一怔。
没想到,在千年之前,司命上神就已然知道了“祂”的存在、“祂”的降临。
甚至,着手打算逆天改命,纠正命轨。
“如果我没猜错,在你的时间线内,那些外来者已经顺着‘祂’创造的通道,来到了此间世内。”
“他们会顺应着‘祂’的计划,成为颠覆三界规则,一举创伤世界意志的棋子。”
司命上神轻轻地、自嘲地笑了一声,摊开掌心,看向自己树皮般褶皱苍老的皮肤,轻声道:“在我观测的未来里,陇春反水,无定陨落,帝君神体崩毁。上古神族的荣光毁于一旦,世间再无古神。”
“我说得对吗?”
“浩劫之后,”姬衔羽垂着璀璨的金色眼眸,“浩劫之后,丹朱阿舅失踪,颜前辈将自己困于幻境之内日日笙歌来麻痹自我,您遁入雾海司命神殿再不出世。”
“扶疏被‘祂’所附身,贺脉违抗了魔君命令神智尽毁,观先生将所有功德尽数献祭,再无法离开神域半步。白玉京的故人,最后只剩下了重明哥与观先生、带着神智尽失的贺脉独守荒城。”
“至于白玉京,除却那些半吊子的累赘,便只剩下我一个了。”
“重明哥问过我想不想跟他走。我是想走,可我怎么走得了呢?若我走了,白玉京这金光闪闪的黄金帝座,又会让谁坐去呢?”
“观先生说的没错,帝王家尽是囚笼。”
“入囚笼者,再无逃脱之力。”
她与司命隔着无边无际的过去和未来,分明只是几米的距离,却好像跨越千里的鸿沟。
姬衔羽花了三千年,都没迈过去的鸿沟。
“帝君死后,我登基上黄金帝座,执掌三界六道四海八荒。‘祂’开启的通道引来了无数攻略者,化身为各种各样的形态藏在我身边。除却故人外,我谁都不能信,谁都不能托付。”
“天地一盘棋,我每一步都走得费尽心力。”
“父君当年说我臭棋篓子,我倒宁愿当个臭棋篓子,一辈子都赢不过父君和前辈们。”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淡淡地垂下眸子,语气似无悲无喜,无忧无怖,“与天地对弈,与命运对弈,与‘祂’对弈。”
“您算的没错。”
姬衔羽停顿了一下,强压住语气中的颤抖,尽可能平静道:“神族,死劫。”
“死劫。”
“我所预料到的死劫,本该是神族彻底覆灭,再无生还可能,”司命摇了摇头,“既然你尚在此,尚能执掌白玉京,这一着死劫,终究还是避了过去。”
说着,他缓缓俯身,捡起那些零散的铜钱。那枯木般腐朽的手掌连活动都变得有些困难。
冰冷坚硬的钱币落进他掌心,带着近乎诡异的无机质金属光泽。
“在预言之后,我曾以半寿神格为代价,以命轨罗盘为媒介,同世界意志对话。”
“世界意志告诉我,这番世界,是它与‘祂’的一场赌局。”
“‘祂’是飘荡于万世之中的存在,以世界气运为能量,在位面中亦是臭名昭著的掠夺者。‘祂’与世界意志实力相当,互相无法奈何对方,只得开了一场赌局。”
姬衔羽微微向前一步,轻声问:“赌的是什么?”
司命自嘲地笑了笑,扬起掌心的铜钱,慢吞吞从那四方的缝隙中窥探天穹:“祂们赌的,是天下三界六道的气运,是万万千千生灵的存活权利。”
昏暗天光自他掌心铜钱的孔洞中透露流淌而来,司命语气平静:“这些话,除了身处未来之内的你以外,我再不能同他人讲了。”
“小殿下,你要认真听,字字句句地记住。”
姬衔羽微微颔首:“前辈请说。”
“祂们以千年时间为限。千年内,那位入侵者若能占据整个三界六道,颠覆千万规则,世界意志便主动把管理此界气运的职责主动交给那位入侵者,任由自身崩毁陨落。”
“若不能,‘祂’就要被驱逐而出,再不得返回此界。”
“‘祂’无法忍受失败,耍起了惯用的把戏。入侵者违反了游戏规则,拓宽了转生之存在的道路。无数来子另一位面的灵魂降临此界,受他驱使,完成着不同的使命与职责。比如攻略主角,又或者混淆视听。”
说到这里,他似乎微微笑了一笑:“比如,贺脉。”
“贺脉哥虽然是外来者,却从未对神域做出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甚至在关键时刻救了我和扶疏的命,”姬衔羽冷冷地把手背到身后,语气异常决绝,“我将他视为亲兄长,亲他敬他。”
“可这改变不了他是外来者的身份,不是吗?”司命淡漠地望着年轻的帝女,“你从未想过,他提前千年受‘祂’之托降临此界,甚至比其他外来者更早、潜伏更深,是为了什么?”
“......”
姬衔羽烦躁地蹙了蹙眉,但并未反驳。
她只是沉吟片刻,跳过了这个话题:“前辈,请您继续说。”
司命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祂无法直接降临此界。若想干预此界,除了操纵祂的傀儡......外来者之外,还必须给自己寻一个合理的、强大的、足够颠覆三界六道的身份。”
“恰好。自神魔战役之后,魔族被驱逐至贫瘠恶劣的大荒,至今已万年。它们野心勃勃、憎恨所有既定的规矩与神族的统治,妄想倾覆整个三界,与祂的理念不谋而合。”
“所以,祂选择了大荒。”
“大荒中心祭坛孕育的血红胚胎,传闻中的魔君刑天......就是祂为自己选择的新身份。”
“除此之外,祂甚至早在千年前就开始布局,给自己准备了一副完美的躯壳。”
“这副躯壳必须拥有异禀的天赋与足以继承祂力量的血脉,魔君刑天,或者说天外来物提前便开始布局,创造了一个诡异的、具有古魔血脉的生命。”
“待到时机成熟之时,它便可以把这具完美的身躯、这只最完美的祭品吞噬入腹,甚至与其融为一体,以至高强大的姿态行走于世。”
“我知道的,”姬衔羽低声呢喃,“具有神妖魔三族血脉的天生祭品,‘祂’钦定的未来容器。”
“扶疏。”
“你知道的事情,比我想象得更多。”司命冲她微微颔首,好似终于流露出了一息赞赏的微笑,“不过,我是由无数卦象推演而得知,你应当是亲身经历了?”
“......”年轻的帝女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垂着眼帘,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她不复年轻时的纯粹率真,眸光里带着沉郁冷漠,形色不露于面。
“既然已经坐上了帝座,总不能白得这些权势荣耀。”
姬衔羽冷冷地嗤笑一声:“位子太高了,总是有各种阿猫阿狗过来逗弄。我没空搭理那些外来者,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司命淡淡道,“命运把你送回了过去的起始点,你不该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你走吧。”
“过去的起始点。”
姬衔羽望了望昏暗沉冷的天幕,抱臂的指尖微微一动,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半晌,她低低得冷哼一声,凉亭内凛风卷起,却吹不动她半分衣角。
必比起姬衔羽来,白袍飒飒飘摇好似挽联般的司命上神,倒更似几分囚困于过去的幽灵。
“我曾亲眼目睹神域旧世代的陨落,新时代的降临。”
“而今......”她慢悠悠地、自顾自地喃喃道,“如今,我竟要再瞧一遍,神族是怎么没落的。”
竟要再瞧一遍......她那些至亲至爱的亲朋好友,是如何或死或伤,堕于她眼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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