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轻轻摇曳,杂货铺的空气中弥漫着线香燃尽后的余韵,混合着来自遥远平安京的冰冷绝望。
业镜的光晕暂时消散,将刚刚呈现在三人意识中的、属于久我泠的挣扎与沉沦,重新封存回时间的深渊。
龙吟第一个从那种灵魂被浸透的粘稠感中挣脱出来。仿佛刚从深水中浮出,她的胸口微微起伏。
久我泠……是徐出羽的前世。
最后一幕太清晰了——蘭青磁色的光晕,如同燃烧的火焰,以及泠眼中的悲伤……冲击力极强。
她脑海里猛然升起一个念头:是不是,以前世种种来定义当下,有点……太不负责任了?
久我泠,是徐出羽的前世记忆,可他绝非现在的徐出羽。
也就是说,任子贤也同样……她缓缓舒了口气。
或许,有些事情真的应该放下了?
至于那位“凝金”色的尊贵女子……龙吟的心轻微一沉。近乎本能的预感,那是她自己的前世。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身侧的徐出羽。
井宴也睁开了眼睛。
他对姓徐的本就不了解,关于他的前世更是知之甚少。刚才看到的那些……井宴的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的讽刺。
“啧,”他眼神斜睨徐出羽的方向,“小日子那股独特的阴湿感,和徐老师还真是……贴切。”
姓徐的就是会装,怪不得对谁都一副礼貌但拒人千里的样子,敢情是千年老毛病了?前世还招惹男人……啧,履历可真是丰富多彩得很呐!
不过,这讽刺的念头刚冒出来,井宴又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龙吟。看到她似在若有所思,在被姓徐的牵动情绪,心里又泛出点酸涩。
而徐出羽,始终姿态放松地盘坐在蒲团上。仿佛刚才上演的悲欢离合,只是一部与他无关的、制作还算精良的文艺片。
“都饿了吧?”他甚至还问道。目光扫过三人,声音平稳。
他说着话,一边极其自然地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瞬间照亮了他脸上那抹淡笑。
“这个点,城西那家‘粥语’应该还开着,他们家的生滚鱼片粥和蟹黄小笼不错。”他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龙吟愣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但话还没出口,徐出羽已经利落地下好单,将手机屏幕转向她,上面显示着订单确认:
【生滚鱼片粥(姜丝多),蟹黄小笼包(双份醋碟加姜末糖),红糖糍粑(备注:炸酥些)】
每个细节,都是她的偏好。
外卖送达得很快。包装袋被打开,食物的香气瞬间驱散了杂货铺里残留的沉重气息。徐出羽帮龙吟把粥和小笼包取出,放在她面前,动作熟稔自然。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龙吟脚趾抠地,让井宴眼神瞬间锐利,让叶遥张大嘴巴的事情——
他用一次性手套夹起个小笼包,没有递给龙吟,而是撕开一个极小的口子,将里面滚烫的汤汁滗出一些到勺子里。
做完这些,他才将那个不过分烫口、也不会爆汁弄脏衣服的小笼包,连同那半勺金黄的汤汁,一起喂到龙吟的唇边。
“喏。”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仿佛天经地义。
其余三人:……
“咳咳!”叶遥手里又端起了她那标志性的保温杯,“我说徐大艺术家,都分手了还管投喂,您搁这儿搞‘前任关怀’慈善项目呢?”
她很快又哈哈笑开:“不过嘛……也难怪。瞅咱徐老师上上辈子,久我泠待在平安京那小破地方,隔着千山万水,都能感应到龙吟……哦不,是那位贵妃娘娘在紫禁城发光发热。啧啧,这跨国追妻的精神,哥伦布都得管您叫‘祖师爷’!”
叶遥嘴角勾起个黑色幽默的弧度。久我泠干的,还真就是漂流者的灵魂会干的事儿。
“吃饱喝足,那咱们趁热打铁?”她问道。
业镜,继续浮现画面。
……
京杭大运河的浊浪,裹挟着南方的湿暖与北地的风沙,终于,将久我泠推上了通州码头。
乾隆三年的深秋,寒意已如刀锋初试,切割着每一个初抵北地的异乡客。初抵京畿,空气中弥漫着河泥的腥气、骡马的臊臭、以及成千上万种方言汇聚成的嗡鸣。
泠裹紧了一件在宁波上岸时购置的粗布棉袍,这粗粝的衣料磨蹭着他敏感的肌肤,远不及京都吴服的柔顺,却足以抵御这陌生的凛冽。他混迹在一队运送苏绸的商帮里,凭着长崎“唐通事”开具的商引,通过了码头税吏漫不经心的盘查。
“佛画匠人周泠”,这是他现在的身份。
宣武门外,南横街。泠落脚在一间狭小客栈,二楼临街的斗室。
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棂,映入眼帘的是参差不齐的灰色屋顶、远处巍峨宫墙的一角剪影,以及更远处,西山在暮色中勾勒出的、沉默而巨大的轮廓。
他的目标,就在那宫墙之内,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一种比嵯峨野别院更深沉的孤寂,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京都的虚无,灰白而死寂;而此处的虚无,是喧嚣、浑浊的,带着无数陌生灵魂光晕的杂驳色彩——贪婪的浊黄、卑微的灰褐、麻木的土棕……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混沌之海。
唯有灵魂深处那一点执念所化的苍白火焰,在混沌中倔强地燃烧,指引着方向。
蛰伏的日子单调而焦灼。
泠像一个真正的画匠那样,在客栈狭窄的房间里临摹着从琉璃厂廉价购得的佛经版画。菩萨低眉,宝相庄严,他笔下的线条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冷硬与疏离。
画匠的身份仅仅作为掩护,他迫切等着一个能靠近那座“琉璃盏”的机会。
内心的焦灼如同炭火闷烧,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他的神经。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暂时安放这焦灼、或许能窥见一丝命运轨迹的地方。于是,在一个霜寒初降的清晨,他踏入了弘慈广济寺的山门。
古刹的庄严瞬间隔绝了街市的喧嚣。苍劲的松柏伸展着墨绿的枝桠,承托着琉璃瓦上尚未融尽的薄霜。晨钟余韵悠长,在清冷的空气中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仿佛能涤荡魂魄。僧侣们步履从容,面容平和,灵魂光晕大多呈现出一种温和的、近乎透明的青白色,如同初冬的晨雾,带着出世的宁静。
泠紧绷的神经,在这片肃穆中似乎得到了一丝微弱的抚慰,但灵魂深处那点执念的苍白火焰,却燃烧得更加清晰。
他信步踱入藏经阁。阁内,光线幽暗,排列着难以计数的经卷。
泠的目光被壁上一幅巨大的地藏菩萨吸引。壁画的色彩历经岁月,已显黯淡,但线条依旧流畅生动,菩萨悲悯众生的眼神,仿佛直指人心。
泠取出了随身的炭笔和素纸,席地而坐,开始临摹那菩萨低垂的眼帘。他临摹得极为专注,然而,笔下的线条总是不自觉流露出紧绷和执着,与他所见的慈悲相去甚远。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说的是官话,泠只能捕捉到几个模糊的音节,不明其意。
他抬起头。
一位身着深褐袈裟的老僧,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之外。他身形清瘦,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古树年轮,刻满岁月痕迹。可他的眼睛,澄澈明亮,映照着世间万象,却又超然物外。他灵魂的光晕,并非普通僧侣的青白,而是一种极为纯净、近乎透明的金色,如同初升朝阳穿透最纯净的水晶,散发着温和坚韧的光芒。
泠感觉自己在那目光下几乎无所遁形。老僧身边,还侍立着一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僧人,眉目清秀,神态温和。
青年僧人见泠抬头,便上前一步,双手合十,说道:“施主安好。这位是我寺住持,达天通理法师。法师观施主临摹壁画,笔意凝滞,似有千钧之重,故有此一问。”
他见泠眉头皱起,顿了顿,又试探着、用带着明显福建腔调的日语重复了一遍:“法师问,施主笔下的菩萨低眉,自己却锁着眉头,可是心有千千结,难以释怀?”
泠心中微凛。
这位住持,竟能一眼看穿他笔端流露的情绪?
他放下炭笔,也合十回礼,“法师慧眼。弟子周泠,自东瀛长崎而来,习画为生。初临宝刹,为壁画庄严所感,心绪难平,让法师见笑了。”
言谈之间,那青年僧人——法号圆觉,精通日语,曾在长崎修行。圆觉立刻将泠的话翻译给达天法师。
老法师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落在泠的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他缓缓开口,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
圆觉翻译道:“法师说,‘笔端凝滞,非腕力不足,乃施主心有所系。这临摹,怕不只是为画吧?’”
泠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强自镇定,回道:“弟子……确为寻一人。此念如磐石压于心头,挥之不去。”
达天法师的目光在泠紧握炭笔的手上停留一瞬,又缓缓移开,望向藏经阁窗外庭院的一角。那里,屋檐下结着一张蛛网,误入的小飞虫正在奋力挣扎,可蛛丝缠绕,越挣越紧。
阳光穿过窗棂,将这一幕清晰地投射进来。
“法师请您看那蛛网。”圆觉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飞虫困于网中,奋力挣扎,看似为求生,实则为心中妄念所驱。殊不知,越是挣扎,那看似柔弱的丝线便缠缚越深,直至耗尽气力。’”
法师澄澈的眼中,映着泠苍白而执拗的脸:“世间诸苦,皆由妄念生。求不得,放不下,怨憎会,爱别离……执着于一人、一事、一境,如同飞虫自投罗网。那网缚住的,岂止是飞虫之身?更是其心、其魂。”
圆觉的翻译清晰而准确,每一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在泠的心上——他当然听懂了这比喻。执念如网?他心中的执念,岂是一张小小的蛛网可比!那是支撑他穿越生死、漂洋过海的唯一支柱!没有这执念,他早已是嵯峨野别院里的一具枯骨!
“法师所言极是。”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然弟子愚钝。若无此念,弟子早已是漂泊无依的孤魂。此念虽苦,亦是弟子存身立命之本。如网缚身,亦……甘之如饴。”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却重逾千钧。
圆觉翻译时,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凝重。达天法师静静听着,脸上无悲无喜,只有深沉的悲悯。他不再看蛛网,而是缓步走到藏经阁另一侧的窗前。窗外,是一个小小的放生池。池水清澈,几尾红鲤在枯荷残梗间悠然游弋。池边,一只精致的青花瓷缸里,养着两尾更为罕见的金鳞龙睛,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巡游,姿态优美,却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局促。
法师指着那瓷缸中的金鳞,声音依旧平和,却多了一分穿透人心的力量:“施主,请看那缸中金鳞。”
“金鳞耀目,世人皆羡其华美尊贵。此鱼生于江河湖海,天性本应遨游天地。今困于方寸之器,纵有金鳞华彩,日得珍馐,受万人瞻仰礼拜,又如何?其心可曾得片刻自在?其魂可曾忆浩瀚之水?”
法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望向那重重殿宇的深处:“紫禁城中的贵人,亦如这琉璃盏中的金鳞。看得见,碰不得。”
法师在此处微妙地停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缓缓摇头,那澄澈的金色光晕中,流露出一种洞悉一切的无奈与悲凉。他转过身,带着最终的箴言:
“破诸妄想,方得自在。执着攀援,强求因果,终是……镜花水月,徒惹尘埃。施主欲为之事,逆天时,悖人伦,触天威……必败无疑。纵有万般神通,亦难改定数。悬崖勒马,犹未晚也。”
圆觉的翻译,将这沉重的预言一字不差地传递给了泠。
“破诸妄想”“必败无疑”“镜花水月”。
一字一句,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泠的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下,白得像一张新糊的窗纸。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血液奔涌着冲向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刺骨的寒意。达天法师那双洞悉一切、悲悯众生的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他注定悲惨的结局。那预言是如此清晰,如此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宿命力量。
失败?他当然想过失败!从清显的嘲讽,到一路的艰辛,再到那深不可测的宫墙,哪一步不是危机四伏?可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如今,“必败无疑”四字,由这高僧口中说出,带着看破红尘的智慧与悲悯,其分量,远超世间一切讥讽与威胁。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连灵魂都在颤抖。为了那梦中惊鸿一瞥,为了那凝金光芒的灵魂,他赌上了所有,穿越生死而来。难道最终,真的只是一场徒劳?一场注定被碾碎的妄想?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即将将他彻底吞噬的瞬间,灵魂深处那点苍白的火焰,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那火焰中,再次清晰地浮现出那张脸——点翠凤钿,金龙吉服,颈项纤细,莹白如玉的脸!
那是这个虚无的世界里,他唯一看清的面容!
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带着破釜沉舟的清醒,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疯狂。
“法师慈悲,然,我心意已决。”
他接住了,那沉重的预言。然后选择了,最彻底的拒绝。
老法师没有再劝。“阿弥陀佛……”
泠最后看了一眼壁画上低眉的菩萨,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外走去。
他走向那光与影的交界处,也走向预言中注定失败的深渊。
阳光刺目,在他身后,藏经阁巨大的阴影,如同宿命本身,沉重地覆盖下来。
南横街的喧嚣,在腊月凛冽的朔风中,裹挟着煤烟、牲畜气息和市井百态,日夜不息地冲刷着客栈那单薄的窗纸。
泠蛰伏斗室,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妖刀,表面沉寂,内里却日夜淬炼着愈来愈炽的锋芒——入宫。
他渴求的机会,终于在腊月初,裹挟着初雪降临。
内务府造办处如意馆,一个名叫王毓哲的苏州籍画学徒,在赶制腊八节呈献慈宁宫的《慈宁燕喜图》小样时,突发急症,呕血昏厥。消息在包衣奴才的圈子里隐秘传递。泠用从长崎带来的最后几片金叶子,买通了负责采买画材的汉军旗包衣佐领家的二管事。
于是,在腊月初五这个寒风刺骨的清晨,顶着“王毓哲”名字的泠,穿着一身半旧不新、沾染着廉价颜料气味的棉布袍子,低着头,跟在几个同样沉默的画工身后,踏着尚未扫尽的积雪,从西苑门侧一个不起眼的角门,进入了帝国的离宫禁苑——圆明园。
甫一入园,泠的灵魂便感到一阵无形的威压。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眼前是望不到头的琼楼玉宇、飞檐斗拱,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芒。空气清冽得如同刀刃,吸一口都带着肺腑的刺痛。远处隐约可见巨大的冰封湖面,更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都笼罩在一片肃杀而宏大的寂静之中。无数灵魂的光晕在宫苑深处流动、交错——宫娥内侍卑微的灰褐、侍卫武弁凝练的靛青、行走官员沉厚的赭石……它们在这片被皇权意志统御的空间里,都显得如此渺小而驯服。
泠紧抿着唇,强迫自己将头垂得更低,目光只盯着前一个画工沾满泥雪的鞋跟。
他能感觉到,那凝金的光晕,就在这片宫苑的某处,如同磁石般吸引着他,也如同深渊般等待着他。
腊月初八,佛成道日,圆明园各处佛堂香火缭绕。长春仙馆内,更是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极旺,地上铺着厚实的俄国进贡羊毛花卉纹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珐琅火盆里银霜炭烧得正红,散发着松木的暖香,驱散了窗外的严寒。
泠作为最低等的画徒,今日的任务,是跟随师傅,将几幅已装裱好的小样,送入西暖阁,以备帝妃赏看后最终选定。他的位置在队伍最后,几乎贴着暖阁厚重的锦缎门帘。
心跳,就在他踏入那温暖如春、香气馥郁的空间时,骤然失去了控制。
暖阁内陈设极尽精雅。紫檀木嵌螺钿的家具泛着幽光,多宝格上陈设着古玉珍玩。空气中混合着沉水香、果品清甜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极其熟悉的、属于梦中人的淡雅体香。
他不敢抬头,视线死死盯着地毯上繁复的缠枝莲纹。然而,灵魂的感知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去。
就在前方!
一股辉煌、沉重、凝固如金的光芒,骤然充斥了他整个灵魂的视野!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具体,远比梦中清晰百倍!它不再是一个朦胧的符号,而是带着温度,带着质感,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跨越了生死轮回的致命吸引!
是了,就是她!凝金……是帝王揽着的贵妃!
泠的指甲深深掐进木盒边缘。前世今生的所有执着、追寻、痛苦与虚幻的满足感,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他想抬头!他想看清那张在梦中灼烧了他千百次的脸!他想确认,那凝金光晕包裹下的灵魂,是否也如他一般,在宿命的漩涡中挣扎?!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中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响起,说的是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如同金玉相击,瞬间压下了暖阁内所有的细微声响:“皇额娘那边,都安置妥当了?”
“回皇上,都妥了。太后娘娘说雪天路滑,让皇上和贵妃娘娘晚些过去请安也不迟。”中年太监恭谨的声音回应。
泠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便是清国的皇帝!
几乎是同时,他感觉到一股至高的、象征着天命与皇权的力量。紫金色的龙形光晕,威严、堂皇,带着碾碎万物的绝对力量。
那决不能与京都贵族圈层里算计的紫黑相提并论,而是纯粹的、宣告着天命所归的帝王意志!
泠的头垂得更低,额角青筋在皮肤下突突跳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领口。这一次,灵魂深处涌起的,是岩浆般灼热、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愤怒!
滔天的愤怒!
这个男人!这个坐在至高宝座上、周身萦绕着所谓天命龙气的男人!在泠的眼中,剥去那层帝王的光环,他什么都不是!
不过是一个男人!但却那样堂而皇之地、理所当然地霸占了他魂牵梦萦、追寻了无数轮回的人!
一股毁灭的冲动在泠的血液里奔涌,几欲化作实质的利刃,刺穿那层令人作呕的紫金屏障!
那道令人作呕的声线又响起了。
乾隆似乎心情不错,声音转向身侧,瞬间裹上了一层刻意放柔的亲昵:“爱妃今日气色甚好,这新贡的蜜橘,倒衬得你肌肤越发莹润了。”
随后。
泠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应答。
贵妃似乎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没有立刻回应皇帝的夸赞,而是伸出纤纤玉指,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从水晶盘中拈起一瓣剥好的蜜橘,轻轻递到乾隆唇边。她的目光,只牢牢系在身旁的帝王身上。
泠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抬头的冲动,但眼角的余光,已贪婪地捕捉到了那抹身影。
她侧坐在铺着明黄锦垫的椅上。那张脸——眉目如画,鼻梁秀挺,唇瓣嫣红如初绽的樱瓣。
完美复刻了泠在梦中千百次的描摹,甚至更加鲜活,带着一种被帝王娇宠浸润出的、慵懒而矜贵的华彩。
刻骨的思念,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泠。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无法呼吸。多少个濒临崩溃的瞬间,就是这张脸,这道凝金的光晕,支撑着他,走到这里。
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抚平她灵魂光晕中那隐约可见的、凝固辉煌下的虚空与渴求……心疼与渴望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紧紧束缚。
然而,就在泠心神激荡时,贵妃开口了。
“皇上喜欢就好。”她的声音含着笑意,那笑意中,似乎还有一丝带着期盼的羞赧,“臣妾倒觉得,这蜜橘籽多,寓意……甚好。”
贵妃说话时,另一只手似乎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平坦的小腹。
乾隆显然领会了她的暗示,朗声一笑,就着她的手吃了橘瓣,顺势握住了她那只抚过小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拍了拍,眼神带着鼓励和宠溺:“爱妃心诚,定能如愿。来日方长,何须急在一时?朕与你,有的是光阴。”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的腹部,语气笃定而充满占有意味。
轰——!
乾隆的话语,那充满占有欲的抚摸,点燃了泠灵魂深处的怒火!
嫉妒!不甘!愤怒!
凭什么?!
他也配?!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上泠的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在嫉妒与愤怒的催化下,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因这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嘶鸣!
就在这时,领头的画师示意上前呈画。
泠如同提线木偶般移动,轮到他放置画盒时,位置迫使他不得不稍稍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他的目光,带着尚未褪尽的疯狂怒意、刻骨铭心的思念、以及被嫉妒灼烧得通红的渴望,如同两道失控的闪电,毫无遮掩地、直直地射向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
贵妃,正因皇帝的话语而微微垂首,就在这旖旎温馨的时刻,她敏锐地感觉到了那束异样目光的触碰——那目光太灼热、太复杂、太……不合时宜。
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更深的暗涌使她凝固。
她唇边那抹温柔的浅笑瞬间冻结。随即,那双刚刚还盛满柔情蜜意的美目,倏然抬起,循着目光的来源,冷冷地、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的泠。
她看过来的一眼。
漠然,冰冷,高高在上。带着一种,被低贱之物冒犯了的厌恶。
她看着泠,好似在看,一只误入华堂、肮脏碍眼的虫子。
贵妃周身凝金的光晕,在接触到泠目光的刹那,非但没有产生任何共鸣,反而瞬间剧烈收缩、凝固,散发出比寒冰更刺骨的排斥与防御之意。将泠那混杂着思念与疯狂火焰的灵魂,狠狠地、无情地、彻底阻隔在外。
她的视线在泠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瞬。随即,便重新落回身旁的帝王身上。脸上的冰霜在转瞬间消融殆尽,重新挂上温婉得体的浅笑,仿佛刚才那刺骨的一瞥从未发生。
“皇上,”她的声音恢复了清越柔婉,带着恰到好处的娇嗔,将乾隆的注意力从画作上拉回,“您看这幅石榴图,红艳艳的多喜庆,籽粒饱满……臣妾瞧着,比方才那幅葡萄更好呢。”她巧妙地再次点出了“籽粒饱满”,将话题重新拉回她最关心的期盼上,也将角落里的“尘埃”彻底遗忘。
乾隆含笑应和,帝妃二人低声笑语,暖阁内其乐融融。
只有泠,如同被那道冰冷厌恶的目光和那坚不可摧的灵魂壁垒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咫尺之遥,凝金的光芒依旧辉煌,却已化为最残酷的刑具。他的追寻,他的执念,他的“爱人”,正笑语盈盈地依偎在另一个男人身边,谈论着为那个男人生儿育女的期盼,对他投来的目光,只有冰冷的漠视与厌恶。
这宿命的相见,不是重逢的喜悦,而是地狱业火最残酷的焚烧。
腊八节后的圆明园,笼罩在为年节筹备的忙碌中。
泠,顶着“王毓哲”的躯壳,竟未被立刻遣出宫苑。这并非侥幸,而是内务府造办处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年节前需备大量应景画作装饰各处宫室,人手紧缺时,技艺尚可的“临时工”会被多留几日。
这短暂的滞留,对泠而言,是天堂与地狱交织的酷刑。
他被安置在如意馆外围一间堆放杂物、寒气彻骨的偏房里,与几个粗使杂役同住。
这里,虽然距离帝妃日常起居的核心区域隔着重重宫墙与无数守卫,却挡不住那无处不在的、关于帝妃恩爱的只言片语。
清晨,他与其他画工在廊下等待分派颜料时,两个刚侍奉完长春仙馆早膳的小宫女匆匆走过,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兴奋:
“……昨儿夜里皇上又歇在贵妃娘娘那儿了!我送热水进去,隔着帘子都听见娘娘笑了好几声……”
“可不是!今早娘娘梳头,皇上还亲手挑了支凤钗给簪上!那眼神儿……啧啧,腻死个人!”
“听说娘娘昨儿晚膳特意点了道‘多子多福羹’,膳房忙活了大半宿呢!皇上也夸好……”
“嘘!作死呢!这话也敢浑说!”
声音渐行渐远,留下泠僵立在寒风中,脸色比地上的积雪更白。
其中的意味,他再是听不懂官话,也都领会了——多子多福?夜夜留宿?
每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嫉妒的毒焰混合着心脏被撕裂的剧痛,让他几乎要呕出血来。
一个足以让他彻底疯狂的念头,疯狂滋长——杀了那个男人!杀了乾隆!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燎原野火,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恐惧与理智。妓楼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手段——无色无味、见血封喉的异国秘药,如何下在饮食、熏香、甚至……御用的颜料里!
那些从京都销金窟里听来的、他从未想过会用到的阴私,此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带着致命的诱惑。
他要行动!必须立刻行动!趁着这最后几日的滞留!
然而,泠在接下来,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皇权的铁壁。
如意馆的画材,从颜料到纸张,入库前需三名不同管事太监共同查验、签字画押,存放处铁锁三重,钥匙分掌三人。御膳房的食材,从田间到御案,经手之人无数,每道工序皆有专人记录、尝膳太监先行试毒。皇帝所到之处,哪怕只是去隔壁暖阁赏画,必有数十名带刀侍卫无声拱卫,任何未经传唤的靠近都会被瞬间制伏。
宫墙高耸,哨卡林立,宫道之上,除了帝妃銮驾和特定职司的太监宫女,任何人不得无故停留、张望,更遑论携带可疑之物接近核心区域。
泠试图像在京都赌坊里那样,用金钱开路。他找到曾经那个二管事,隐晦地试探。对方一听“长春仙馆”、“御用”等字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这是要诛九族的啊!奴才……奴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
泠还试图利用深夜值夜的机会靠近外围。刚走出如意馆杂役房的范围不到十丈,暗影里便无声无息地闪出两名侍卫,腰刀虽未出鞘,但那冰冷的眼神和铁钳般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去路:“何人在此?可有腰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泠只得佯装迷路,被严厉呵斥着押解回房。
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失败。每一次,都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这座宫苑如同一个巨大、精密、无情的钢铁机器。京都贵族圈那些勾心斗角、那些可以利用的**缝隙,在这里,被绝对的权力和森严的等级碾压得粉碎,不留一丝余地!
绝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一点点吞噬着他疯狂的火焰。
那试图毒杀皇帝的念头,在绝对不可能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自量力!
愤怒被无力感取代,嫉妒被彻底的绝望淹没。他像一头困在铁笼中的野兽,拼尽全力撞得头破血流,最终只能浑身是血地蜷缩在角落,发出无声的悲鸣。
而一个更加残酷的打击,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那是一个飘着小雪的午后。长春仙馆内暖意融融,贵妃正慵懒地倚在临窗的暖榻上,看着宫女们整理新送来的年节赏玩之物。皇帝在一旁批阅奏折,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宁静。
贵妃的目光扫过几件新呈上的、预备赏给宗室女眷的珐琅首饰,兴致缺缺。她的心思似乎并不在此。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矮几上,几幅如意馆新送来的、预备装饰偏殿的小幅《婴戏图》上。
她的眼神微微一黯,随即,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掠过她的眼底。她想起了那个角落里的画徒,那双让她极其不适的、充满了复杂灼热情绪的眼睛。那目光,像粘腻的蛛网,让她感到一种被冒犯的恶心。
她端起手边的珐琅彩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参茶,忽然,指尖一滑——
“哎呀!”一声娇呼。
那盏精致的茶盏脱手落下,不偏不倚,正砸在摊开的一幅《婴戏图》上!滚烫的参茶和碎裂的瓷片,瞬间将墨色晕染开一大片污迹。
“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贵妃立刻起身,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懊恼。
贵妃抬起眼,眸中水光盈盈,“都怪臣妾不小心……这画毁了,可如何是好?如意馆这批新进的人,办事也忒毛躁了些,送来的画轴卷得不够紧实,方才放在矮几上,臣妾瞧着就有些歪斜,心里还想着让他们下次仔细些……谁知……”她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将责任巧妙地引向了“办事毛躁”的画徒们。
她并未点明泠的名字,但“这批新进的人”,自然包括了那个让贵妃娘娘“瞧着就有些歪斜”的画徒,王毓哲。
乾隆看着爱妃微蹙的秀眉和眼中的委屈,伸手将她扶起,温言道:“不过一幅画罢了。几个新来的奴才手脚粗笨,惹爱妃不快,留着也是无用。”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大太监,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传旨如意馆,此次新进画徒王毓哲等数人,办事不力,污损御物,着即刻逐出宫苑,永不录用。”
“嗻!”大太监领命,躬身退出。
贵妃依偎在皇帝怀中,脸颊贴在龙袍上,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她成功了。
用一个无足轻重的茶杯和一幅无关紧要的画,就轻易抹去了那粒让她感到不适的尘埃。她的世界,再次恢复了完美无瑕的尊贵与宁静。至于那个画徒是死是活,会去哪里,她毫不关心。
当内务府的太监带着两名凶神恶煞的侍卫,闯进如意馆偏房,冰冷地宣布旨意,并粗暴地将他和另外两个倒霉的画徒拖拽出去时,泠甚至没有反抗。他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任由人推搡。风雪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重重叠叠、金碧辉煌的宫阙。凝金的光芒,在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紫金光芒笼罩下,依旧璀璨,却已遥远得如同天边的寒星。
他知道,这扇门,他再也进不去了。所有的追寻,所有的执念,所有的疯狂与不甘,在这一刻,被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用一个茶杯轻易地、彻底地碾碎了。
乾隆四年春,一艘破旧的南京船,在季风的推送下,历经风浪颠簸,终于再次靠上了长崎港的码头。船上下来的乘客中,有一个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年轻人。他便是“周泠”,或者说,是那个被皇权碾碎了灵魂的久我泠。
泠刚踏上故乡的土地,便被清显派来的人“接”走了。没有回久我家的本邸,而是直接被送往嵯峨野那座更加偏僻、更加死寂的别院。
这一次,别院不再是暂时的栖身之所,而是他余生的囚笼。清显以“静养心疾”为名,实则派了心腹严密看守。名义上是保护,实则是终身软禁。
泠彻底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而久我本家对这个不祥的庶子,早已视若无物,任由他自生自灭。
泠的世界,只剩下画板。
他不再画塞外的风沙,不再画宫阙的殿宇,不再画江南的烟雨。
他只画一张脸。
一张莹白如玉、眉目如画的脸。每一个细节,都早已刻入他的骨髓,融入他的灵魂。画纸堆积如山,填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画她的正面、侧面、垂眸、浅笑……却唯独画不出那冰冷的、带着厌恶的一瞥。那一眼,如同梦魇,每每想起,都让他灵魂抽搐,画笔失控,在纸上留下狰狞的墨痕。
又是一个京都的雪夜。寒风呼啸着穿过破败的庭院,和室内,炭火微弱,光线昏暗。
烛火在寒风中摇曳,将泠枯槁的身影投在挂满画像的墙壁上,如同摇曳的鬼影。他跪坐在冰冷的榻榻米上,置身于无数张“她”的包围之中——微笑的、垂眸的、华服盛装的……每一张都是他呕心沥血的描摹,却每一张都冰冷如这嵯峨野的积雪,无法填补灵魂深处那被凝金光晕灼烧出的、永恒的空洞与饥渴。
面前这张新成的画像,耗费了他最后的心力。朱砂点染的唇瓣,嫣红饱满,是他记忆中无数次描摹、也无数次在梦魇中被那冰冷厌恶目光冻结的形状。此刻,它完美地呈现在素白的宣纸上。
可是,不够!还不够!画得再像,也只是冰冷的纸墨!没有她的温度!没有她的气息!这死物,如何能承载他跨越生死轮回的执念?如何能填补他灵魂深处那永恒的空洞?
凝望着这抹刺目的红,泠空洞死寂的眼底,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要这冰冷的纸墨!他要她的温度!她的气息!
这念头如同燎原的毒火,瞬间焚尽了他仅存的、摇摇欲坠的理智。他猛地丢开画笔。
然后,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在窗外如泣如诉的风雪声中,他如同一个最虔诚也最亵渎的信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枯瘦如柴、骨节嶙峋的右手。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画中那抹嫣红的唇上,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将宣纸点燃,却又充满了无尽的卑微与仰望。那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触及的云端明月,是他灵魂深处唯一的神祇,也是……将他打入这无间地狱的、冷酷的裁决者。
他用牙齿,对着自己大拇指早已布满旧伤痕的指腹,狠狠地咬了下去。
温热的、带着浓郁铁锈腥气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齿龈和唇瓣。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痴迷地、近乎贪婪地吮吸着那涌出的鲜血。
然后,他低下头,目光炽热而疯狂地锁定了画中贵妃那抹用朱砂精心描绘的、嫣红饱满的唇瓣。
求而不得!
他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思念、扭曲的占有欲、以及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献祭般的虔诚。
“看着我……”他对着画中人无声地嘶吼,声音只在喉间滚动,“看着我。”
他俯下身,沾满自己鲜血的、冰冷的唇,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温柔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缓缓地、重重地、印在了画像的唇上!
鲜血,如同最妖异、最凄艳的胭脂,瞬间在画纸上晕染开一小片刺目的红痕,覆盖了那抹朱砂的红,如同一个带着血腥味的、绝望的吻痕。
风雪依旧在窗外呼啸,泠的唇紧紧贴着冰冷的纸面,身体因这虚幻的“触碰”而剧烈地颤抖着。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嵯峨野的风雪,依旧拍打着纸窗。
而紫禁城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
杂货铺内,死寂无声。
空气中弥漫的线香余韵,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嵯峨野别院的陈旧灰尘与血腥气。
那最后的画面:枯槁的身影跪坐在无数画像之中,以血为吻,烙印在冰冷的纸面——带来的冲击力太过强烈,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井宴第一个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向后一靠,胸腔剧烈起伏:“徐老师,没有最变态,只有更变态,简直让我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但是……就这?”井宴短促地嗤笑一声,“又是通灵预言又是漂洋过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不是故意这么尖酸刻薄,而是内心深处觉得仿佛不说点什么、不出声嘲笑,他就没法继续平静地坐在这里。
而龙吟始终保持着近乎凝固的沉默。
徐出羽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好了。”叶遥放下手中的保温杯,杯底与矮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我说徒弟,正是因为小徐的戏份戛然而止、‘烂尾’了,”叶遥看着井宴,故意顿了顿,“要不是他杀青得这么干净利落,哪儿轮得到你上场啊?”
这句话,如同无形的暂停键,瞬间按在了井宴身上。
井宴呼吸一滞。
是了,他想起来了。
想起——叶遥曾经的那些话,“徐出羽的存在本身,就在侵蚀你”、“你俩不能同时在线”。
呵,久我泠的退场,才为他的前世登场腾出了舞台么?
井宴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命门,所有的攻击性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那句话,落在徐出羽耳中,却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涟漪。
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徐出羽的脊椎。
“戏份”、“杀青”、“轮到你上场”……?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瞬间碰撞出一个他从未深想过的可能性。难道……叶遥是在暗示什么?
杂货铺内,气氛变得极其诡异而微妙。
叶遥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三人,慢悠悠吹了吹杯口的热气,“我们是中场休息,还是继续看下去?看看这位刚拿到剧本的井大明星,哦不,乾隆宫里的小太医,他的戏份……又是怎么个唱法?”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了井宴身上。
几乎是话音刚落。
“我都可以。” 徐出羽的声音平静响起。
“我也没问题。” 井宴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两人的声音几乎是重叠在一起,在狭小的空间里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宿命般默契的回响。
而龙吟,抬起眼帘,落在那盏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油灯上。
业镜初启,照见的究竟是甜蜜的救赎,还是更深的业火?
徐出羽前世的疯狂与失败,叶遥那句若有似无的暗示,还有即将揭晓的、属于井宴的前世戏份……这一切,都如同巨大的漩涡,将她裹挟其中。
她需要答案。
龙吟点了一下头。
油灯的火苗,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下,猛地向上一窜,爆出一朵明亮却短暂的金色灯花,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摇曳。
昏黄的光晕再次从灯盏中弥漫开来,如同有生命般,温柔而坚定地将围坐的三人笼罩其中。
叶遥嘴角的弧度加深。
业镜流转,光晕氤氲。
这一次,映照出的,又将是谁和谁的前尘?
【小剧场】
作者:小徐,按辈分算,乾隆算你前世的玄孙啊,你咋还下杀手了?
徐出羽:闭嘴。
作者(看向井宴):小太医,拿到剧本了,心情怎么样?
井宴:……我已经预感到了悲剧。(内心小声啜泣)
作者:反正你们几个都还好端端地活在现代呢,小虐怡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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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54: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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