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小太医

乾隆四年,春深。

储秀宫东暖阁,被一层暖融甜腻的薄纱笼罩着。暖意丝丝缕缕从金砖地下渗出,蒸腾起殿内浓郁的香气。这香并非寻常的沉水檀木,而是透着一点暖融的乳脂气,混合着苏合香的甜腻,仿佛有形的暖雾,缠绕在殿宇的雕梁画栋之间。香气近乎粘稠,带着一种被体温烘烤过的、催人情动的香艳,无声地诉说着昨夜此间曾有过的旖旎风光。

除了那甜腻的合香,空气中还顽固地残留着另一种更霸道尊贵的气息——龙涎。这御用的奇香,虽已随主人的离去而淡化,却依旧萦绕在鼻端,无声宣告着帝王临幸的余温,暗示着不久前的床笫之间,是何等的活色生香。

暖阁内一片奢华静好:填漆戗金的多宝格里,陈列着西洋进贡的珐琅彩自鸣钟、和田玉雕的瑞兽、汝窑天青釉的笔洗,玲珑雅致;角落高几上,一盆开得正盛的姚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富贵逼人,为这满室暖香更添一笔浓艳。

贵妃慵懒地倚在一张铺着雪白貂裘的紫檀木贵妃榻上。云鬓微松,几缕鸦青的发丝垂落颈侧,衬得那一段欺霜赛雪的肌肤愈发细腻,上面还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被帝王胡茬摩挲过的淡红。她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杏子红绫罗寝衣,衣带半解,露出胸前起伏的饱满弧线。晨光透过茜纱窗棂,滤成朦胧的浅金,在她身上流淌。

她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新得的羊脂玉佩。玉佩触手生温,雕着精巧的如意云纹,是皇帝方才离去前,亲手系在她腕上的。

两名身着藕荷色宫装的宫女,屏息凝神,动作轻巧。一个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暖炕内凌乱的锦衾绣褥,另一个则跪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用柔软的丝帕,极其谨慎地擦拭着不小心溅落在小几上的一点可疑水渍。她们垂着眼,不敢有丝毫声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殿内静得只剩下自鸣钟细微的嘀嗒声。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监细声细气的通传:“启禀贵妃娘娘,太医院院判张谦携弟子许砚,前来为娘娘请平安脉。”

贵妃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并未抬眼,只从鼻间轻轻“嗯”了一声,带着刚承雨露后的沙哑慵懒。

须臾,一位身着深青色五品补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领着一个同样身着太医服色、却明显年轻许多的身影,躬身垂首走了进来。

老院判张谦年逾六旬,在宫中行走数十载,早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目不斜视,只盯着脚下的金砖。他身后的年轻太医许砚,却是第一次踏入这储秀宫东暖阁——这象征着帝王极致宠爱的所在。

甫一入内,那浓烈甜腻的暖香混杂着未散的龙涎与**气息,便如同无形的浪潮般扑面而来。许砚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跳不受控制地骤然加速。他下意识地微微抬眼,目光飞快地扫过殿内奢华景象,最终,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张铺着雪白貂裘的贵妃榻上——

只一眼,便如遭雷击。

榻上的女子,仿佛刚从一幅浓墨重彩的春宫图中走下来。乌发如云,肌肤胜雪,寝衣下玲珑的曲线在朦胧晨光中若隐若现。她慵懒地斜倚着,指尖缠绕着温润的玉佩,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被极致宠爱和滋润后的、慵懒而丰盈的性感风情。

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致命的诱惑。那是一种深宫妇人特有的、被帝王雨露浸润出的成熟风韵,绝非闺阁少女所能拥有。

许砚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冲上头顶,耳根滚烫,慌忙垂下眼帘,仿佛要将手中药箱那繁复的雕花看出个洞来。饶是如此,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绝色影像,已深深烙印在他年轻的脑海里。

张谦行至榻前约三步处,恭敬地躬身行礼,声音平稳而苍老:“微臣张谦,恭请贵妃娘娘凤安。”他身后的许砚也连忙跟着深深作揖,动作略显僵硬。

“张院判免礼。”贵妃终于抬起眼波,她将羊脂玉佩随手搁在身侧的填漆小几上,微微抬了抬皓腕,腕上一只通透的翡翠镯子滑落几分,更衬得肌肤莹白如玉。

张谦上前,早有宫女搬来绣墩。他坐下,从许砚捧着的药箱中取出丝线,熟练地系在贵妃的手腕上,开始凝神悬丝诊脉。殿内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老人专注的呼吸声。

片刻后,张谦收回丝线,起身恭敬回禀:“启禀娘娘,娘娘脉象平和,凤体康健。唯肝气稍显郁结,想来是春日阳气生发,娘娘偶有思虑所致。”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带着太医特有的圆融与谨慎,“至于龙裔之事,关乎天意,更需心宽体泰,徐徐图之。娘娘只需按时服用微臣开的温养调理之药,静待佳音便是。”

闻言,贵妃精致的柳眉立刻蹙起,方才的慵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急切与忧虑。她微微倾身向前,寝衣的领口因动作而微敞,露出一抹更深的旖旎风光,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充满了殷切的期盼:“张院判说的是!本宫心中,无一日不盼着能为皇上开枝散叶,绵延后嗣。这药,本宫日日都是盯着她们熬煮,亲自守着,一滴也不敢浪费的!”

她语气恳切,眼神焦灼地望向张谦,将一个求子心切、谨遵医嘱的宠妃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然而——

就在她急切地表白自己如何珍视那些汤药的同时,那只搁在小几上的、未曾离开玉佩的左手,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

她倾身向前的姿态是完美的表演,可那低垂的眼睫之下,却掠过一丝极快的抗拒。

张谦垂首恭敬道:“娘娘用心,天地可鉴,皇上亦必感念娘娘心意。”他并未察觉那细微的指尖变化。

而垂首捧着药箱、依旧不敢抬眼的许砚,在听到贵妃那急切焦灼的保证时,心头却莫名地动了一下。

他并非刻意察觉了什么。只是,那过于完美的急切,与他之前听闻的关于这位贵妃的只言片语——例如,并非一味争宠献媚,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违和感。但这感觉太模糊,瞬间便被冲散。

暖阁内的戏,还在继续上演。而年轻的太医许砚,已然一脚踏入了这华丽表象下、暗流汹涌的漩涡边缘。

老院判得了贵妃的应允,正欲告退。许砚也连忙收敛心神,准备随师傅躬身退下。年轻的太医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只想快些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绮罗阵。

就在他低垂着眼帘,目光无意扫过殿内奢华陈设时,视线却被角落里高几上那盆开得极盛的姚黄牡丹牢牢攫住了。

那盆牡丹无疑是殿中点睛之物,碗口大的花朵层层叠叠,瓣如凝脂,蕊如金粟,在朦胧晨光下散发着富丽堂皇的光泽,与这储秀宫东暖阁的宠妃身份相得益彰。然而,吸引许砚的并非这国色天香,而是那盛放牡丹的——汝窑天青釉花盆。

花盆釉色纯净温润,如同雨过天青,是极为名贵的御窑珍品。但许砚的目光,却穿透了这层价值连城的天青釉,精准地落在了盆中的土壤上。

不对劲。

在那几株牡丹主根附近的位置,土壤的颜色异常深褐,甚至隐隐泛着湿漉漉的光泽,仿佛刚刚被大量液体浸润过不久。

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息,钻入许砚因高度专注而变得异常敏锐的鼻端。那是一种……苦涩的味道。

那气味极淡,几乎被满室暖香淹没,若非许砚自幼在药堂长大,对各种药味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加上此刻心神被那异常土壤所慑,根本无从察觉。

那味道……是药!但绝非昨日方子里的药!

一个念头,骤然劈开许砚被搅得有些混沌的脑海!他瞬间联想到了,贵妃方才那番急切到近乎完美的保证——“日日盯着,一滴也不敢浪费!”

一个惊悚的、几乎让他魂飞魄散的猜测,不受控制地涌现:难道……难道那些“求子心切”的珍贵汤药……竟被倒进了这花盆里?!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听闻!

深宫妃嫔,荣宠系于子嗣,谁会如此自毁长城?这无异于自绝于帝王恩宠!

许砚心头剧震,血液瞬间从头顶褪去,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瞬倒流回心脏。巨大的震惊和窥破惊人秘密的恐惧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那张年轻清秀的脸庞,此刻血色褪尽,又因巨大的情绪冲击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羞赧而迅速泛起滚烫的红潮,一直蔓延到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微臣告退。”张谦苍老平稳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瞬间凝固的惊涛骇浪。

许砚如梦初醒,几乎是凭着本能,僵硬地跟着师傅躬身行礼,仓惶离去。

暮春。

距离许砚初次踏入储秀宫,已过去月余。那日的震惊与疑窦虽渐平复,沉底的阴影却挥之不去。

他变得越发沉默谨慎,每次随师傅请脉,都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那身深青色的太医袍里,眼观鼻,鼻观心,绝不敢多看一眼。

然而,宿命的丝线一旦缠绕,便难以挣脱。

这一日,又逢张院判例行请脉。东暖阁内,气氛如常。

张谦诊罢,正待回禀,殿外却骤然响起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几乎是连滚爬地冲入暖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娘娘!启禀张院判!纯妃娘娘在御花园赏花时,突发心悸,晕厥过去!万岁爷……万岁爷就在旁边,口谕张院判即刻前往!不得有误!”

张谦苍老的面容瞬间凝重,他立刻起身,只仓促一揖,人已随着那报信的小太监,脚步迅速地消失在暖阁门外。

偌大的东暖阁,转瞬之间只剩下三人:贵妃,她身侧侍立的心腹宫女秋棠,以及,孤零零僵立在原地的年轻太医——许砚。

许砚心跳骤然失序,本能地将头垂得更低。

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

许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他甚至能感觉到榻上那道目光,缓缓地、带着某种漫不经心的审视,落在了自己身上。

贵妃似乎并未被纯妃的突发状况过多惊扰,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倚靠的姿势。

一个慵懒的声音,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凝滞的空气:“许太医?”

贵妃的目光在他那身略显宽大的深青色官袍上逡巡,最终落在他低垂的、只能看到一截白皙脖颈和通红的耳廓上。

“年纪这般轻……”她的声音拖长了调子,“瞧着比本宫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也大不了几岁。医术……真能得张院判的真传?”

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许砚紧绷的神经上。他只觉得脸颊滚烫,连带着被官袍领子裹住的脖颈都火烧火燎。

“抬起头来。”贵妃的声音依旧慵懒,却也带着上位者的命令口吻,如同猫儿逗弄爪下的猎物,“让本宫瞧瞧。”

许砚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抬起了头。

视线先是掠过榻前光洁冰冷的金砖地面,再掠过贵妃榻边垂落的、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明黄帐幔流苏,最终,避无可避地,撞入了一双含着慵懒笑意的美目之中。

那双眼眸,流转着一种被帝王长久宠爱浸润出的、不自知的丰盈风情。此刻,那眼底的笑意带着清晰的审视,如同无形的探针,轻易便能刺穿他所有试图隐藏的慌乱与青涩。

四目相对的刹那。

许砚完全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所有的规矩礼法。大脑一片空白,他像一株骤然暴露在烈日下的幼苗,被这过于灼热的目光炙烤得手足无措,身体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那是一种纯粹的、未经世事的、被巨大冲击彻底击溃的青涩与慌乱。

贵妃将他这瞬间的、毫无遮掩的剧烈反应尽收眼底。

“噗嗤——”

一声极轻的笑声,如同玉珠落盘,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从贵妃嫣红的唇间逸出。

“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一丝了然,还有一丝掌控玩弄的惬意,“还害羞了?”

“倒是个……”她的目光在他清秀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和此刻因羞赧而显得格外纯真的慌乱神情上停留片刻,红唇轻启,如同羽毛搔刮在许砚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尖上:“清秀人儿。”

这带着戏谑、审视、居高临下玩味的评价,如同烙铁,深深烫在了他年轻的灵魂上。

许砚仿佛被置在**与恐惧交织的炼狱之中煎熬。他渴望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却又被那目光中蕴含的、致命的吸引力牢牢钉在原地。他想低下头去,却又像被施了定身咒,只能僵硬地承受着这甜蜜又痛苦的酷刑。

暖阁内,心腹宫女秋棠如同入定般垂首肃立,仿佛对眼前微妙而危险的氛围毫无察觉。

贵妃那声带着戏谑的“清秀人儿”,如同魔咒在许砚耳边嗡嗡作响,他只觉得一股燥热猛地从小腹窜起,直冲四肢百骸,烧得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然而,贵妃似乎觉得这还不够。

她抬起一只纤纤玉手,指尖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黛眉微蹙:“小许太医。”眼波流转,瞥向僵立如木的许砚,“许是方才听闻纯妃妹妹的事,惊着了,又或是这春日里……忧思过重了些。本宫这太阳穴胀得紧,丝丝拉拉地疼。”

许砚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张院判不在……”她目光再次落在许砚那张红得快要冒烟的脸上,“你既是他高徒,想必也通晓些疏通经络、安神定志的法子?”

她顿了顿,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引诱:

“过来,替本宫按按。”

轰——

许砚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娘娘!微臣……微臣不敢!”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身体本能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嗯?”贵妃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悦的威压,“本宫的话,是听不明白么?”

他只好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到贵妃榻前。然后屈膝,半跪在柔软的貂裘脚踏旁。

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寝衣下微微起伏的胸线,那细腻颈项上细微的绒毛,还有那近在咫尺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眉眼。

许砚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颤抖的指尖,终于带着医者最后一丝残存的专注,试探性地,落在了贵妃的太阳穴上。

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电流,瞬间凶猛地窜遍许砚全身。

许砚的指尖仿佛被烫到,猛地一颤,几乎要立刻缩回!但他不能。他只能僵硬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控制那疯狂颤抖的手指,在贵妃太阳穴——那片神圣又危险的领域上,笨拙地按揉起来。

每一次指尖的移动,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跳舞。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从未如此失控地……

深青色的太医袍下,如此明显,强烈的羞耻感将他淹没。他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强遏制住喉咙深处即将溢出的、破碎的灼热。

就在这暖阁内**暗涌、许砚濒临崩溃之际。他浑然不知,储秀宫东暖阁殿门外,那雕花朱漆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一个低眉顺眼、穿着寻常灰蓝色太监服的小太监,正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柱子。

那小太监身形瘦小,一双眼睛透过半开的殿门缝隙,捕捉着殿内那无比暧昧的一幕——

尤其是许砚那通红的侧脸、紧闭颤抖的双眼,以及,那官袍下……

小太监身形一缩,沿着廊柱的阴影悄然退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迅速消失在储秀宫深深的庭院之中。

暖阁内,甜腻的香气依旧浮动。

自那日半跪于貂裘脚踏旁,按揉贵妃太阳穴的惊涛骇浪之后,储秀宫对于许砚而言,已不再是单纯的诊脉之所——而是,一座弥漫着致命诱惑与无边恐惧的炼狱迷宫。

每一次踏入,他都如履薄冰,竭力维持着表面的恭谨平静,将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脏死死按捺。

然而,贵妃显然已将他这“清秀人儿”,视为打发深宫寂寥时光的一味新奇调剂。

张谦院判依旧恪尽职守,每月三次的平安脉雷打不动。只是,每一次诊脉之后,气氛便悄然发生了变化。

“张院判且慢。”贵妃的声音,总会在张谦告退时适时响起。

她不再满足于远远观望那个低眉顺眼的年轻身影。她的目光,带着猫儿的兴味,精准地落在许砚身上。

“本宫……近来总觉得这肌肤不够莹润,”往往,她会捻起一缕发丝,指尖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听闻太医院新制了一味玉容养颜的花露?许太医,你年轻,想必对这些女儿家用的东西也知晓一二?且近前来……说说看,何种花香,更衬这春日?”

许砚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哪里懂什么玉容花露?不过是些妃嫔间争宠的玩意儿。但在那双含着慵懒笑意的美目注视下,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垂首立在榻前不远处。

距离,比上次按揉太阳穴时远些,却足以让他再次被那股馥郁的暖香包裹,心跳瞬间失序。

他搜肠刮肚,结结巴巴地回禀着,玫瑰露的活血之效、茉莉露的清香……

许砚声音干涩,眼神飘忽,根本不敢与榻上那灼人的目光相接。

而贵妃,只是含笑听着,指尖把玩着一个小巧的鼻烟壶,也不知听进去几分,仿佛享受的只是他这副窘迫不安的模样。

又或是某次,张谦刚诊完脉,贵妃便从袖中拈出一只精巧的苏绣香囊,蹙着眉尖,带着一丝娇嗔:“张院判,您闻闻,这香囊里的气味儿,本宫总觉得有些不对了。似是混进了旁的浊气?许太医,你嗅觉灵,过来替本宫仔细辨辨。”

许砚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他只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还带着贵妃体温和体香的香囊。指尖触碰锦缎的刹那,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他凑近鼻端,努力分辨着其中复杂的香气——沉水、**、龙脑……皆是名贵之物,气味醇厚,并无不妥。

他如实回禀,贵妃却只是“哦”一声,随意地将香囊收回。眼波流转间,那促狭的笑意更深:“许是……本宫多心了?或是这深宫里的气息,本就容易让人心绪不宁?”

她意有所指的目光,扫过许砚骤然泛红的耳根。

这些试探,如同温水煮蛙。每一次的“近前”、“单独片刻”,都在许砚紧绷的心弦上又加了一分力。他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明知那目光深处的玩味和危险,却无法抗拒那来自深渊的、带着暖香与致命诱惑的召唤。

她每一次的逗弄,每一个看似随意的命令,都像一根羽毛,反复搔刮着他心底那最隐秘、最禁忌的角落。那份因窥见秘密而滋生的恐惧,竟奇异地与这汹涌的、无法言说的痴迷交织缠绕,在他年轻的胸腔里疯狂发酵、膨胀,形成一种近乎病态的渴望与战栗。

他一边恐惧着她的目光,却又在每一个深夜辗转反侧时,不可抑制地回味那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感觉;

他明明害怕着她的靠近,身体却在她气息笼罩时,不受控制地产生最原始、最羞耻的反应。

情丝,早已不再是萌芽。它汲取着恐惧与诱惑的养料,在心底那片被禁忌浇灌的土壤里,扭曲而疯狂地滋长,根深蒂固。

终于,在一个暮春将尽的午后。

暖阁内光线柔和,张谦诊脉毕,照例告退。许砚捧着药箱,垂首紧随其后,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只想快些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许太医留步。”贵妃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魔咒。

许砚脚步猛地一顿,心脏骤然下沉。

张谦微微一顿,浑浊的老眼瞥了眼身后的徒弟,又飞快地垂下,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脚步未停,径直退了出去。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贵妃、秋棠与许砚。

许砚僵硬地转过身,垂首躬身:“娘娘有何吩咐?”声音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贵妃并未立刻说话。

她似乎刚从榻上起身,正由秋棠伺候着整理略微松散的衣襟。尔后,莲步轻移,朝着许砚的方向,似乎是无意地走了几步。

许砚能感觉到那暖香的气息在靠近,带着无形的压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两人距离不过三尺之遥时,贵妃袖中一方素白如雪的丝帕,如同被春风拂落的梨花,飘飘荡荡,极其恰好地,落在了许砚穿着黑色宫靴的脚边。

那方丝帕,质地轻薄如云,静静躺在光洁冰冷的金砖地上,像一片无声的邀请。

“呀……”贵妃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讶异的低呼,目光落在丝帕上,又缓缓抬起,看向许砚,那双潋滟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此刻惊慌失措的身影。“本宫的手帕……”

许砚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慌乱,猛地弯下腰去,伸出手,指尖带着微颤,去拾捡那方落在他脚边的丝帕。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丝缎的瞬间——

一只纤细白皙、涂着蔻丹的手,也同时伸了过来。贵妃似乎也想亲自捡起。

啪。

许砚微凉的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贵妃同样伸过来的指尖。

滋——!

一股比之前替她按揉时更猛烈、更直抵灵魂深处的电流,瞬间从两人相触的指尖凶猛地炸开!

许砚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像被滚水烫到般瞬间缩回。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一股汹涌的热流不受控制地直冲深青色的官袍底下,那处刚刚平息不久的……立刻变得更难堪。

胀痛、带着令人绝望的羞耻感,令许砚脸色瞬间煞白,又迅速涌上骇人的潮红,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呼吸都彻底停滞。

贵妃似乎也微微一怔。指尖相触带来细微而清晰的电流,她飞快地收回了手。

但当她抬起眼,看向许砚时,那短暂的凝滞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莫测的笑意。她亲自弯腰,缓缓捻起了那方丝帕。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许砚的脸。

“瞧你,”她的声音带着危险的磁性,“不过是捡方帕子,慌什么?”

贵妃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他官袍下那无法掩饰的、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那紧绷的、明显异样的轮廓。

许砚只觉得动弹不得。他想跪地请罪,想解释,想立刻消失!但巨大的羞耻和那灭顶的**冲击,让他喉咙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只能死死地低着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带来更清晰的感知,提醒着他此刻的狼狈不堪。

他彻底沦陷了。

在这禁忌的**与恐惧交织的深渊里,他失去了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那双看向贵妃时盛满纯粹痴迷与慌乱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绝望的沉溺。

贵妃看着他这副彻底被击垮、灵魂都在颤抖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深不见底。她似乎很满意这剂猛药的效果。

“罢了,”她将丝帕递给身后的秋棠,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触碰从未发生。目光在许砚惨白的脸和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上停留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慵懒,“看你这几日回话还算用心。喏——”

她随意地抬起手,指向不远处填漆戗金多宝格的一角。那里,搁着几个小巧的青白釉瓷瓶,是御药房送来盛装不同丸散膏丹的,用完即弃,并无特殊之处。

“那个小瓶子,赏你了。”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如同赏赐一件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瞧着还算干净。回去……装些安神静气的香丸也好,或是留着把玩也罢。省得你下次回话时,还这般魂不守舍、惊弓之鸟似的。”

许砚猛地抬头。

赏他?……在这般狼狈不堪、几乎暴露了所有不堪之后?他下意识地顺着贵妃所指望去,看到了那个小巧的青白釉瓷瓶。它静静地立在那里,釉色温润,造型简洁,在满室珍玩中毫不起眼。

然而,此刻在许砚眼中,却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

他僵硬地走过去,伸出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将那枚小巧冰凉的瓷瓶紧紧握在掌心。瓷瓶冰凉,与他掌心滚烫的汗湿形成了刺骨的对比。

“……谢娘娘赏赐。”

他不敢再看贵妃一眼,几乎是踉跄着躬身告退,脚步虚浮地退出了暖阁。

而暖阁内,贵妃并未立刻移开目光。

她静静地注视着,那个仓惶的背影消失在门扉之后。

唇边,那抹掌控一切的、带着玩味兴致的笑意,依旧慵懒地勾着。然而,那双潋滟的眸底深处,却悄然掠过一丝与之前不同的、更为幽深的审视。

这小太医……比她想象中,反应要激烈得多,纯粹得多。

那双眼睛里的痴迷与慌乱,是如此的不加掩饰,如此的……纯粹。

纯粹到几乎让她觉得……有趣。

但在这深宫里,纯粹——往往意味着愚蠢,意味着危险。

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方才被许砚触碰过的、另一只手的指尖。那细微的电流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余韵。

有趣。

但也……需更小心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