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庆”
王庆点着头,她粗糙干瘦的手肘努力地想要去撑起那另外半面的身体,这样就好距离杨晔再近一点。
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眼睛也不像从前那样能看清楚。她小小的两只眼睛,混沌的眼白,深深凹陷在眼眶当中。视线无法聚焦,似乎有一层浅膜覆盖在眼球表面,宛如那潭已许久都不变化的死水,而如今,死水的表面又再见到亮色。
她靠近,仔仔细细的盯住杨晔的脸。眼眶逐渐发红,激动的泪水在眼睛下打转,嘴唇微微颤动,嘴角也向上扬起。嘴巴张了又张,到底是没说出什么话。
“阿庆”杨晔继续喊她。
“是,我是”王庆也认出杨晔,连连回应。
发抖的脸颊有眼泪落下,氤氲水雾的眸中是隔了几十年,那已许久都没看见过的,带着温暖,和由衷发自于心底的欢喜样子,杨晔笑着问:“你还好吗?”
“好”她张开嘴,努力的说,“夫人也好?”
杨晔回应,“嗯,我也好”
王庆似乎记得什么,颤颤地去抓杨晔放在摇椅上的手,有些紧张,“夫人,刘毛子昨,天来找先生,闸口,场子出事,你让先生小心”
“先生晚,吃鱼,我去做”
她想起来。
杨晔揽住她,“阿庆,不用去做,他不饿”
又突然想到,着急问杨晔:“夫人,你昨哪,先生找你一宿”
“您回家,我打电话,先生说”她记起来,右手连着肩膀哆哆嗦嗦,不受控制。
“阿庆”杨晔按住她的身体,眼泪滴在她衣服上,从前面抱住,轻轻拍打她已经能看见骨头的后背,安慰说,“我和他打过电话了,他马上回来”
王庆绷紧的身体似乎得到放松,她吐了口气,放心下来,“好”
她又担心,拉着杨晔的手不肯放,就怕自己这一松手,人就不见了,“夫人,先生吵架,别走,拿行李。先生回家,找不到行李,生大火,瓶子摔了,门口的卫兵,要枪毙,副官拦住,他骂人,出去找你”
粗喘了几口气后又接着说:“宵禁,他和亲兵找,天,天亮回来,在那,沙发抽烟,又出去找”
断断续续的话好像要走了她身上的许多力气,说完,她也再没有坐起来的精神,抓着杨晔的手不像刚才那样用力,只是把手盖在杨晔的手背。
杨晔扶她睡在躺椅上,她斜着头,目光仍旧看着杨晔不放。
“夫人,先生,他真的,很喜欢你”
阿牛刚才说她前几年摔到头,讲不清楚话,也记不得事情,不知道这些她是怎么想起来,又或者从来没忘记。
往前没说出口的执念,到现在还一直念念不忘。
“对不起,对不起”杨晔低下头,呼吸伴随哽咽,双手握住拳头,眼泪不受控制,滴在她弯曲的腿上。
她终于想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很小,可能对于杨晔来讲,那根本不值得一提。
出嫁前的那夜,额娘揽着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昭昭,莫要学你的阿嫂,去求个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要记住,不求能与他相爱,但求相敬如宾”
“为什么?”额娘的话,杨晔在那时很不理解。
额娘只说了八个字,“爱意短暂,扶持长久”
或许,额娘在那会想到的只有提醒。往后,无论感情变做了什么模样,是长久不换,还是在短暂的欢喜和新鲜后,又寻到了其他处的发泄,自己都莫要像阿嫂一般执拗,看不进那些阿臢,容不下那几个妾房,最后用根绳子了结自己的一生,也断了她同哥哥之间,从前那青梅竹马的情分。
额娘惦记错了,她不是阿嫂,薛上阳也不是哥哥。
两人成婚后,薛上阳待她还是如从前的那般,恩爱和睦,也鲜少吵架。偶尔冒出来的几句争辩,为着家长里短和生活兴趣,左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就又和好。
唯独那一次,他们吵架厉害,谁都不肯让。
她不记得那次是因为什么而发生的争吵,依稀能想起来,那会的薛上阳好像是接到个电话,撇下她走了。
杨晔本就赌气,还被这样突然丢下。瞬间,烦躁冲破理智,她上楼收拾了几件衣服,不听张妈劝说,也不让管家派人跟着,自己到城里去随便找了家旅店,那算她的离家出走。
她坐在旅店的床上,坐了整整一夜。
薛上阳整夜都没来找她,杨晔气了一晚上。到第二天亮,旅店伙计早起烧火的时候,不注意把店里的窗帘点着,浓烟从下面窜上二楼,她在房间里被灌进来的烟熏得难受,眼睛也睁不开。
烟熏火燎中间,杨晔拿手挡住眼睛,她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从旅店逃出。外面早已乱作一团,都是着急去救火的,可这火势太大,单靠店里的伙计和周围帮忙的人,根本控制不住。
老板报了警,警察局和消防局的人很快赶到。
旅店门口,警察围起一排。
杨晔跑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单衣。二三月份的天气正是倒春寒的日子,风一吹来身上就要趔趄,从头到脚又都是被火熏着的气味,她实在受不了就在附近几条街上闲逛瞎溜达,想找找在这个时间里,有没有已经开门的裁缝铺,进去买身成衣换了。
路过巷口的茶摊,她遇到几个早起巡街的警察,巡警头子是薛上阳手下出去的兵,认识杨晔,上前问了几句,就派车派人将她送回。
杨晔到家的时候,薛上阳也刚从外面回来。
进来风尘仆仆,连外面套的那身军装都没有换。原本下去的火气,在看到薛上阳脸上疲惫的瞬间,闻着他身上被浸满的香烟气味时,怒意又冲过头顶,她是看都不看,直接上楼。
王庆端来洗手用的热水,看见气鼓鼓上楼的杨晔,她站在楼梯旁试图说点什么,“夫人,先生他”
“别提他,跟他工作过去得了”正在气头上,杨晔哪里会听。进去房间,用力地摔上房门。
王庆端着盆子,左右为难,“先生”
“备点粥和点心,她起来可以吃”薛上阳揉着眉心,和副官一道出门。
分明是件很普通的小事,却害得她记了这样多年。
杨晔深呼吸,抬起头哑着声音说:“我们以后都不会吵架”
王庆高兴笑着,“张妈妈说对,日子,平平淡淡,是最好了”
“嗯,平平淡淡”杨晔也说。
如果问她,多活着一百年,她懂了什么,大概是随波逐流,无欲无求。
没有目的和方向,完全丧失的思考,看见不同的人应该要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与人交流又该以哪种方式,甚至连每天应该做什么,她都不用去想。脑子对她而言,或许是成为增加自己本身重量的工具,她和那种只会呼吸的活死人之间,其实没两样区别。
睁眼是一天,闭眼就算过去的一天。
她院子里有口水井,还是刚买下房子时,请工人来挖的。
水井很深,算算年头也有个五六十年。
井里的水位从来没发生变化,不见得高,也不降低。她早上起来的时候,会先习惯从井里打一盆水上来,睡觉前再把那盆水倒回去。机械枯燥,索然无味,但也让她记住每天都要做那一件事情,顺带告诉她,她又侥幸的多活了一天。
重复的日子,直到十几二十年前,才被打破。
杨晔深呼吸,她站起来转头看向李成和萧潇,几人默契,知道杨晔是有些话想单独的和这位老人说。
李成挠了两下头发,故意扯谎问阿牛,“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这屋子后面的石头有点奇怪,您能带我去看看吗?”
阿牛站得远,听不清她们说话,只看到两人那些奇怪的动作。太奶奶很高兴,好久都没看见她笑成那样,牙不见眼,拉着那人的手不肯松。
听着李成的问题,又看了眼村长,再得到村长肯定的视线后,他点头说:“往这边走”
“谢谢您啊”李成笑着,又对小丁讲,“你回去把我们常用的那个箱子带过来,村长,这上来的路不好找,能不能麻烦您带小丁过去,我怕他迷路”
村长爽快,“这有啥麻烦的”
“走吧”萧潇也对周一横说。
周一横问:“不用等老板了?”
“老板自己会跟上来的”
看到前面那一蹲一躺的两人,周一横眨着眼睛,他总觉得眼前这场景有些古怪,可又具体说不上来是哪里的奇怪,大帮人都走了,他再继续留下也没什么意思。
阿牛带他们到屋后面的山上,和李成想的一样,这房子就是建在由山体滑坡所堆垒的高台上面。
山里的泥沙和石头一起掉下,就变成了这个缓坡平台。
从现在看,当时的滑坡应该厉害,山体结构遭到本质性破损,很多地方,至今都没再长出新的植被。
李成摸着那面裸露的石头问阿牛,“这种泥石流塌方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这还发生过泥石流,哦,是村长跟你们讲的吧”阿牛自顾自说,“算起来也挺久了,可能有个六七十年”
李成诧异,“六七十年?”
“对啊”
李成问:“村长说的十几年前?”
“那是大水,不是泥石流”阿牛说,“我们村的位置不好,地势沉,一下大雨就容易发水,太奶奶回来的那几年,村里发了场泥石流,这山就是那时候被冲下来的”
周一横问:“后面呢?”
“家里的老房子被水冲走,地也没了,太奶奶之前做工的那户人家听说消息,给寄来钱,让她把房子再造起来。我还记得我小时候,那年连下了好几天暴雨,连屋顶上的瓦片都吹走,等雨停,我爹和爷爷就打算把家里没用的那几块地翻了,重新盖房,太奶奶知道后跑到村长家,把我爹和爷爷都打了一顿”
“为什么要打他们?”周一横问。
“太奶奶骂他们忘根”
周一横纳闷,“这算什么理由?”
“我爹说这间房子和太奶奶的根一样,里头有她惦记的东西,做不完这些东西她不会走。前几年太奶奶摔跤,送到医院,医生都劝我们可以回家做准备,爷爷让我爹接回来,想着就算要走也应该在家里面走,但是过了七八天,太奶奶她自己就慢慢好起来。我爹说可能是这间房子在保佑她”
“房子是真的不安全”李成看过情况,“底下没有确定的支撑,单靠下面那两块石头顶住,过去这么多年,风吹日晒,房子和石头之间,石头和石头之间的摩擦,可能刮来阵台风这房子就容易倒”
“太奶奶不想搬,我们也没办法,只好每天都上来看看”
“干嘛不肯搬?”萧潇也很难理解。山上的路不好走,老人家一把年纪,房子又年数久,还随时容易倒塌,既然底下都有重新建房,为什么还非要留在这。
“你一直提她以前做活的人家,他们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周一横问。
有个感觉在脑袋里出现,他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感受。
杨晔走过来,“他叫薛上阳,是北洋政府军第十七师的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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