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着走到了长廊,芸香阁和蔷薇院在两个方向,到此就要分两路了。
“妇君来芸香阁坐会儿吗?”
沈习之突然发问,姜宝言都愣了。
她不知道沈习之又在想什么,为什么会主动邀请她去芸香阁。
可能是被她惊诧的目光看得不自在,沈习之偏过头去,不与她对视,但仍旧站得直直的。
似乎必要等到一个回答。
“呃……这个……也行。”姜宝言最终还是点头了。
但沈习之又觉得胸中不畅。
以往姜宝言一天能往芸香阁跑好几次,如今他开口,她竟然还答应得如此不情愿。
姜宝言跟着沈习之来到书房,看见他给新画打的草稿。
案前放着一些过去画过的卷轴,大概是他拿来参考找灵感的。
“这是在画什么?”姜宝言出声问道。
沈习之说:“画一幅花间喜鹊。”
“工笔花鸟?”姜宝言凑过去拿起那些旧画欣赏。
旧画中,多是工笔画,那些精细的线条和涂色,极尽精致与绚丽。
众多求画的人,也都是冲着他的工笔画来的。
沈习之“嗯”了一声,姜宝言说:“工笔虽然精美,但我觉得,你画写意更绝,特别传神有意境。你为什么不多画些写意画呢?”
记忆中的那些画,寥寥几笔,却能呈现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景象。
“妇君过去不是说最喜欢我画工笔花鸟吗?”沈习之顿了一下笔,幽幽问道。
姜宝言一噎,给自己找补:“人的审美是会变的嘛,从前年纪小,喜欢漂亮的画。现在岁数长了,就觉得还是写意好品。有限的笔墨,传递无限的遐思。”
是啊,人是会变的。她过去还说,喜欢他成熟庄重呢。
沈习之总觉得,从前姜宝言为了与他相配,而往成熟老练上打扮,现在却是为了适应韩予,又往青春活泼上打扮了。
短暂的沉默后,沈习之说:“如果画者的心境闭塞,又如何能令观者放飞想象呢?便画些寻常的罢了。”
姜宝言说: “这好办啊,等中秋节过后,你去寻美景佳境游玩就是了。秋高气爽的时候,咱们的大好河山足以让你恣意旷达,灵感爆发!”
说到这儿,她提起手中的一轴写意的雪梅图正视欣赏:“工笔再好,也只是把眼睛看到的转移到画中。好的写意,那可是足以传递情感和体验的,这才更能打动人心。你若因不肯调节心境而放弃写意,我感觉,这世上就要少了一位伟大的画家了。”
沈习之心中触动,转过头,深深地凝视姜宝言。
她从前只欣赏美丽和逼真,觉得那些写意画失真甚至令人费解,他一度认为二人没有共鸣。可是,他前面说“画者的心境闭塞”,姜宝言竟然听懂了,并且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而且说得没错。
因为他就是由于害怕暴露太多内心,才不常画写意的。
“怎么这样看着我?”姜宝言问。
沈习之收回视线,问:“妇君带为夫去吗?”
姜宝言这才想起,由于女本位社会的女性对男人有诸多要求,为了不被怀疑“与人私交”,这里的男人多少都会注意避嫌。
已成亲的男人出外,若不是与家人一起,都至少要有二男同行。因为出去接触的人员混杂,若是有什么流言,没有人证很容易解释不清。[1]
而未婚的男子就更谨慎了,从他们十二三岁起,出门就是一件流程颇多且严谨的事。而沈习之,似乎十岁起便被圈养在沈府中,难得才能跟着母父出一次门。她口中的“大好河山”于他而言,恐怕只是画册上那种虚幻的相吧。
可能这便是上流阶层的另一种痛苦。
因为相较而言,贫苦人家为了生计,反而顾不上这些不切实际的“名声”,那些男孩子们种田做工,还有机会接触形形色色的人。
可话说回来,平民男孩子也未必比上流男孩子自由多少,他们虽与人接触,但也不过是把干活的场景从家里换成了外界罢了。
看起来,不论哪个阶层的男孩子都是令人同情的。但姜宝言知道,任何一种观念的引导,背后都是有深层原因的。
在这个社会中,“女”伴随的联想词是中心、领导、自由、友善、团结,似乎生来就是世界的掌权者,可男性似乎就是万物两面性中具有破坏力的一方。
十二三岁是孩童过渡到成人的中间点,男孩子从这时候逐渐发育,思想上也会进入叛逆期。
虽然社会有男德潜移默化的规训,但当一个男人被情绪和□□控制,加上他们有比女性更强的力量,就有可能会铤而走险,对女性造成伤害。[2]
女本位社会,自然要保护所有女性的正常权益,第一重保护就是律法。一般的男性除非失了智,否则都不敢伤害女性,因为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只有上流和贵族中的男儿,可能会对出身低微的女性行不轨,然后寻求家族庇护得以保全。同样的,能够给社会捣乱的,也往往是这些持有一些资源却不明智的男性。
即使这个女本位世界里徇私枉法之事少之又少,也要做好应对之策。
所以,第二重保护就是观念的养成。
社会针对平民的限制较少,对中高层人士输入一套更“高级”的价值观:
表面上是平民主动放弃“名声”,其实是意识形态允许不敢犯罪的男性在外与人往来;表面上是高阶人士选择保护清誉,其实是意识形态要求存在隐患的男性都要受到制约。
不过这种限制和男权古代社会限制女性的出发点是有本质区别的,比较起来,在这里当男人可没有那么惨。
姜宝言点头,说:“可以啊,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说完她看见沈习之的睫毛动了动。
哦吼,原来他喜欢旅游呀!
姜宝言捕捉到了沈习之那一瞬间的微表情,心想原主的宠爱真是没给对地方,如果当初经常带着他去游山玩水,岂不早就把他拿下了?
要知道,沈习之嫁来这三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护城河。没准他在沈府还有机会跟着家人出远门,看着是上嫁,闹半天是生活降质,让谁不郁闷?
“那回头你想好了告诉我哈。”姜宝言以为他不答话是在思考去哪里,便转而看向别的地方。
她看中了沈习之写字的书架,伸手一指问:“这些书我能看吗?”
沈习之抬眼看过去,觉得很意外。
姜宝言向来是静不下心来看书写字的,尤其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以至于经常打断他作画。
今日怎么忽然想看书了?
他“嗯”了一声,看见姜宝言挑了一册民间故事集。
姜宝言也不见外,往躺椅上一躺,惬意地看起书来。
沈习之原本以为她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她真的翻动书页,一页页看得津津有味。
他难得请她来,她竟然就在一边看书,仿佛只是来陪他沈习之画画的?
这时青枫端着饮具进来了。
“这是少爷特意为您准备的石榴汁,少孃请用。”青枫着重了“特意”二字,边说边为姜宝言舀出一杯。
那白瓷高杯衬得石榴汁粉艳艳的,随着汁水的流动,空气中混入了石榴的甜气。
姜宝言看书正入迷,这时候能喝上点甜甜的饮料,真的是挺享受。
她转过脸冲沈习之一笑,说:“谢谢啦!”
说完她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脸上尽显满足。
沈习之本来因青枫刻意的强调而略感尴尬,但是在看见姜宝言对他露出的笑容后,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她因我笑了!
沈习之莫名其妙有一种感动,仿佛之前的一切不满和厌烦,终于真相大白:
——都是因为她不曾给过他这样直达心底的笑容。
沈习之觉得他没办法再画那些精细的线条了,此时此刻,澎湃的心潮引发了强烈的冲动,他想将心情在纸上恣意泼洒。
他当即铺开一张新画纸,少时完成一副新作。
整幅画主要以淡墨晕染。枯荷折损,干瘪的莲蓬倒插在水中,将人的视线引向水面。那层层的波纹越发清晰,顺着看去,动荡来自另一边倒影中的红鱼。
在这大片的墨色下,那一抹红是如此地抓眼,为整个画面添了生机。
红鱼身子半露于水面,鱼尾尽显灵动,令人不由地随之想象,它要游向何处。
“好开心的一条鱼。”姜宝言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习之这才察觉到她不知何时来到边上。
“水下面一定有它的同伴吧?”姜宝言垂眸,面上全是欣赏之色。
沈习之的目光随之落在了红鱼下方,心中忽然涌上一丝朦胧的异样。
不论是鱼在水,还是双鱼戏,指向的都是同一个意象。
他竟然……画了这样的画……
这时二人忽然听见车轮声。
这时候回来的,会是岳母,还是韩予?
沈习之看了一眼姜宝言,见她倒没有什么反应。
不多时,韩予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原来妇君在兄长这儿啊!”
韩予看见姜宝言和沈习之在书房,直接走了进来。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画,嘴角的笑弧松了一下,又重新勾起。
“兄长的画真是神采流动,这般才华,婿弟实在羡慕。”
沈习之看着他,微微一笑,却暗自咬了下牙。
他没想到,韩予竟然如此不拘身段,直接到他这里找姜宝言。
姜宝言将躺椅上的书捡起来,放回到书架上,边问韩予道:“你这么急着找我干什么?”
“无事,只是回到蔷薇院,没有看见妇君,婿觉得心里很不安。”韩予笑道,“看见妇君之后就好啦!”
沈习之侧目:他还在呢,韩予就这番做派。
姜宝言无语。
但其实韩予说的是真的。
他昨夜几乎都没有睡觉,脑中总是想着姜宝言和沈习之待在一起的情景。他一刻都不想耽搁,赶紧做好了大转轮,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好在刚才问了下人,得知昨夜姜宝言是一个人宿在蔷薇院的,才安心一些。又听说姜宝言现下正待在芸香阁,他便又开始挂心。
只有看到她,堵在她和沈习之中间,他才能稍感安慰。
可是当他看到沈习之的荷鱼图,顿时生出了更大的不安全感。
他关注了姜宝言三年,同时也是一样的关注沈习之。
所谓知己知彼,因为沈习之,他对丹青也颇有了解,雕饰技能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的。只不过他没有创作妙品的才华,仅仅寻常水准罢了,但是足够他欣赏画作了。
他能看出沈习之所取意象含义。
那枯败的荷与灰暗的色调,对照动荡的水波和跃动的红鱼,分明是沈习之心境的呈现。
此时奴人前来请人,说老太太要大家去膳堂吃饭,三人便一路前往了。
[1]设定依据现实曾存在的历史,将限制反转给男性:女子贞节大过天、浸猪笼、不能外出、作为男性的附庸等。
[2]灵感来自看见网友的著名评论:“男人夜里不上街女人走夜路就少了很多危险。”
这章的设定不是为了“女性翻身”而去压迫男人,我觉得女性本身就是有与男性不同的特质的,不应该只是简单地换个位置,让男性怎么欺压女性的这里女性就怎么欺压男性,磨灭掉女性自带的善良和仁慈。所以我设定女本位社会下的男女都更为幸福,这里对男人的限制只是因为本文设定男人功能性强欲感强,高阶层的人家也会生男儿会护犊子,所以要用“名声价值”来束缚男性的活动,以免他们随意出门在上脑时伤害到低阶层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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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灵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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