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雄关漫道真如铁

阿命走上前去,任皇帝打量。

“你如今多大年岁?”

“下臣二十有四。”

阿命沉声道。

“在南魏,二十四是老姑娘了,当初两国交好,你父汗钦定你的四皇妹和亲,传闻她性子柔软,与南魏姑娘相仿,彼时真是没想到你竟来了。”

阿命垂手站立,掀起眼皮子道:“圣人手段通天,想必知晓下臣是夺了皇妹的和亲圣旨前来的。”

皇帝对于她的坦诚没什么意外。

“昔日你北征罗斯,西征西域,战场上捷报频频,想必也未曾料到有今日。”

北元如今陷入内乱,篡权夺位的大皇子弑父不说,还血洗了曾经勋垣可汗的部众,是以阿命的到来多少有些狼狈。

这些事情别人不知晓,皇帝却一清二楚。

阿命也并不意外,若有所思道:“圣人既运筹帷幄,今日传唤下臣进宫,想必也早有安排。”

皇帝笑呵呵道。

“南魏朝局不比北元,你乃异族,虽通晓南魏语,但于政事上多有不通,但你曾是北元上将,擅理军务,性机警,来日好好做事,辅佐御前,朕给你的待遇不会弱于庆愿。”

阿命眸光微动。

她垂首微弯腰肢,恭敬道:“下臣如今不过孤魂野鬼一只,圣人雷霆雨露皆是恩典,惟愿以臣之心力,为圣人分忧,长公主虽与下臣有过交集,但下臣唯圣人马首是瞻,此志坚若磐石,至死方休!”

老人心里对她的投诚满意之至,状似提点:“那季明叙不过纨.绔小儿,来日你乃朕御前大将,何须与他过不去?”

阿命立即蹙起眉头,装作痛恨的模样:“此人顽劣,那日臣不过是为宣王解释了几句北元风俗,那季氏小儿便满脑子都是龌.龊,实在可恨,但圣人言之有理,下臣日后定有所收敛。”

“宣王?”

对于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皇帝挑眉,这事还没传到他耳朵里,因此语气略带诧异。

“罢了,朕且吩咐你。”

皇帝似是有些倦怠,坐于上首,起身道:“锦衣卫指挥佥事共两人,其中有一位置正好空缺,明日命御史台钦定圣旨,你便走马上任,高谌和薛如海是你的上官,有何不懂向他二人讨教便是。”

他走到一旁的柜子,拿出牙牌和一柄长身的绣春刀,刀身舒展如流线,刀尖微微上翘,刀柄裹有漆黑的重金属,阿命目力极强,轻易看出上面刻着龙首。

绣春刀刀鞘上裹有金纹,上有玛瑙玉石镶嵌。

“丁绅下狱,朕实在是对他失望至极,你虽是女儿身,但声名在外,能力出众,望爱卿护卫朕身,抓捕逆党,清肃朝纲。”

皇帝话音藏锋,因年老而干瘪的唇紧紧抿住,眸中划过冷然之色,对着阿命吩咐道。

女子从容下跪,声音肃冷:“臣遵旨!”

她双手高举,接过那柄犹带血迹的绣春刀和锦衣卫指挥佥事的牙牌。

.

进宫时还未至清晨,出宫时却已然晴空万里。

清风吹动她蓝色的长袍裙摆,阿命出了文华殿,在宫道上伫立半晌,玉阶之上,眸光所掠之处,遍地皆锦绣红墙,来往的侍卫神色肃穆,双眼直视前方,未曾有任何分心。

福生跟在她身后,笑着道:“大人晋升至指挥佥事,来日也是要在宫里当值的。”

阿命心中终究有所起伏,待那股危机感在心底无痕无波时,才缓缓迈出步子。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她要做的是忍耐,是蛰伏,与其坐以待毙,不若踏雪寻梅,踔厉奋发。

宫道尽头是巡逻而来的萧炆戚,后者一身宽松的青色长袍,踏着云履靴,似是注意到伫立半晌的阿命,想要上前驱赶。

不料,那枚檀木制成的牙牌让他顿住脚步。

黑檀木制成的牙牌稳稳挂在女子腰间,此时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晃,上面的“指挥佥事”四个字犹如雷霆万钧,极其赫然。

跟在他身后的千总郭奉宜,见状低声询问:“大人?”

萧炆戚见状,眸光从会极门走来的阿命面上瞥过,沉声道:“走。”

女子与他视线相遇,没了初时的戾气,但无端让萧炆戚感觉到危险,他握紧拳头,本想继续巡逻,脚步却紧紧钉在原地。

郭奉宜闻言,看出他应是要和这新晋的女官说上几句,有眼力见地带金吾卫们继续巡逻,恰好与行至此处的阿命擦肩而过。

女子还未换去异族服饰,发髻依旧编成鞭子浓密地缠在后脑,神情冷冽淡然,一手握着绣春刀,见他阻拦,便站定在宫道上。

“萧节制使有何指教?”

金吾卫节制使乃正二品官员,萧炆戚未至三十的年纪便坐上这个位子,能看出有几分手段,但金吾卫乃皇庭禁卫,由五军都督府负责。

锦衣卫是特务机构,由皇帝直接任命,阿命虽只是正四品指挥佥事,但并不畏惧萧炆戚。

一来萧炆戚所在的金吾卫和她不是一个单位,二来他非阿命的直属上司,实在不值得她卑躬屈膝。

萧炆戚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锦衣卫牙牌上,眯起眸子:“你倒是有些本事。”

“比不得您,萧大人年轻有为,下臣不过临时任命,日后还望您提携。”

阿命只假装恭敬,语气和口吻让他挑不出错。

萧炆戚虽心头仍有戒备,可见她不似先前那般张狂,只好淡淡道:“你是异族女官,日后行走朝堂,要多多向同僚和高大人等学习。”

说罢,便抬步走了。

福生被晾在一旁也不生气,笑着道:“萧节制使素得盛宠,您无需介怀。”

阿命只暗中往他袖中塞了些银钱:“比起萧节制使,下臣还是更喜欢和福掌印打交道。”

福生在宫中任职御前的掌印太监,这一声福掌印并无过错。

两人对视一眼,福生不动声色道:“既是如此,咱家就笑纳了。”

女人棕褐色的眸中划过些许深意。

.

待出了午门,阿命坐上马车欲回草亭子。

方走近马车,她脚步一顿。

今日驾车的是狄勒,咳嗽两声,暗示她动作快些,阿命了然地点头,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车帘挡住日光,内里一片昏暗。

狄勒驱赶着两匹马,稳稳行驶在朱雀大街上,街上行人众多,马车不免降下速度。

昏暗中,男人身上的松竹香在车厢内漾开,惹得阿命多看了他两眼,前者长手长脚坐在一旁,抱怨她的马车有些小。

阿命性子节俭朴素,不喜奢华,也没有南魏这帮贵族会享受。

她看向季明叙:“你的手和脚是要长翅膀,飞到天上去吗?”

季明叙挑眉笑了下:“你骂人怎么还文绉绉的。”

又折腾半晌,他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不在意地引了话题到别处:“你这牙牌是丁绅留下来的,看来他在诏狱已经死了。”

“皇帝心急,估摸着是想立刻派你去查这桩行贿案,这才等不及新的牙牌做出来就命你进宫。”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腰间的那枚牙牌上,双指用力,似是要将那牙牌看个清楚。

阿命见他感兴趣,直接将绣春刀也递过去。

“给。”

季明叙微微坐直身形,却没接,嫌那绣春刀刀柄上的血脏。

阿命打量着他高大的身形,不耐道:“怎么这么娇贵。”

瞅着人高马大的,结果比她那身体不好的四皇妹都矫情,一点血罢了,好像他没见过似的。

季明叙瞥她一眼:“我矫情的地方可多了去了,谁像你那么糙,看看你那鞭子编的,连个发饰也不戴,哪有姑娘样。”

阿命神色未变:“发饰累赘,再者,你以为我北元的姑娘和你们南魏的姑娘是一个概念?”

前者杀人放火,后者温香软玉。

季明叙知晓自己说错话了,立刻找补:“我多嘴,你莫生气。”

阿命并未放在心上,正想批评南魏风俗时,眼前就多了只银簪。

簪首镶着蝴蝶,简单大方,银簪的最右端握着一只白皙的手。

男人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你入朝为官,以后就要梳南魏的发式,不然御史台那帮狗东西会找你麻烦。”

饭都递到眼前了,岂有不吃的道理。

阿命从容收下,寻思着回府叫娜木出去学梳头,回头好教给她,她自幼于武学上天赋奇高,但女红针织是一概不会。

低头思量的功夫,没注意到身旁男人的视线。

后者摩挲着指尖,睨着她问:

“我会梳的头不多,就一种,你学不学?”

季明叙见她将簪子收在袖里,狭长的眸中光影闪动,紧紧盯着女人殷红的唇瓣。

阿命挑眉:“你会梳头?”

听说大魏男子自持身份,不屑学这些女子物什。

季明叙一眼看透她的顾虑:“你还是别指望你府上的那些个糙老爷们儿了,他们要能学会梳头,我剁一只手挂你床前。”

阿命和自己的那些兄弟们相处多年,不可谓不了解。

闻言不甚在意地点头:“好吧,麻烦你了。”

梳头这事可大可小,阿命想快点解决。

季明叙让她转过去,自己坐在她身后,几根手指灵巧地拆开她的鞭子,时不时能碰见她的脖颈。

他盯着阿命后颈的软肉,忽地意识到,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她好像白了许多。

也是,北方日光强盛,不比南方养人。

心中思虑飞过,手上则轻轻摆弄着她海藻似的长发。

.

此番车马并非直接驶向草亭子,阿命事先让哈童等人在醉春楼订了包间,以此躲避庆愿和皇帝等人的耳目。

上午朱雀大街并不拥挤,但也人声鼎沸。

伊奇等人都在附近的成衣铺子订制衣衫,他们身形大多高大,日后在南魏行事免不得要改风易服,如此才好低调办事。

狄勒待阿命下车后,载着状似无人的车厢驶向醉春楼后院的停车棚下,车中隐去身形的季明叙三两步窜下来,脚尖一点车棚旁边的石墩,闪身而上。

狄勒再一抬头,男人已经从三楼的窗户上翻了进去。

包间内,季明叙进屋时,娜木正坐在阿命身边叽里呱啦说着什么。

阿命头疼地转过身去坐,又很快被她拽了回去。

“将军!我求你了!”

“你是我最好的可汗,我求你了,我白天想他,晚上想他,每分每秒都想他!”

娜木出身索伦部贵族,肤色雪白,五官精致,一双鹿似的眼睛看得阿命心都化了。

阿命揉着额头,一言难尽:“......去吧,记得带上药。”

屋内点了熏香,阿命不喜那味道,只觉季明叙坐下后,那冷冽的松竹味传过来才好些。

娜木在香炉里泼了把水,见那香薰不再散味儿才一溜烟跑了。

季明叙见不相干的人远去,这才抬目看向女人。

阿命眉头微挑:“今晚有人要遭殃。”

季明叙不解此话何意。谁料后者摇摇头,并没有多说的意思。

她从一旁的书案上拿了几张纸镇在桌上。

“你能不能帮我写这几个字?”

阿命在一旁随意写下“草亭子”,抬眸问他。

季明叙看了眼她潦草的字迹,料想她虽精通南魏语,但字体还未练过。

南魏语语言凝练,书面文字衍生出众多文体,文化传承历史除本朝外远超千年,是以想要练好书法难度不小。

季明叙幼时师从齐山羽,于书法颇有建树的皇帝也十分欣赏他的字。

阿命专注地看着他微转皓腕,那在她手中显得十分笨拙的毛笔便婉若游龙般落于纸上,拖亘绵延出优美的线条,几个转弯,锋起锋落间瞬成苍劲有力的字。

他笔力十足,墨迹蘸透纸背,写这几个字时眸中仍是漫不经心,甚至坐姿也未曾变过。

几息之后他便落笔。

阿命盯着草亭子那三个字有半晌功夫,想起娜木写的那个丑牌匾,松了口气。

“你写的很好看。”

阿命学不来南魏人说话,只是直白地夸奖,眸中不掩认真之色。

季明叙心微微一动。

他摩挲着指尖,不知道如何回她,但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翘,随后压下唇角道:“你若是想练字我可以给你找些字帖,但最好别练我的,皇帝认识我的字。”

莫说是皇帝,整个京城都知他最擅书画。

阿命叹了口气:“算了,你这字我是学不来,我再找人给我写一下,回头好叫人做个牌匾出来。”

季明叙看着那三个字:“你家叫草亭子?”

阿命无所谓道:“我们抓.阄抓出来的。”

季明叙:“......”

这名字可真是“清新脱俗”到了潦草的地步。

“与其求别人,不如自己会,免得回头皇帝生疑,你握着笔,我教你写。”

阿命在学习这方面没有不应的,提起笔,看着他给自己纠正姿势。

“手腕不对,手指并拢,这儿......这下头,再往下......”

北元人书写所用的毛笔和南魏不同,而且北元权贵更喜好用自番邦传进的墨笔,阿命此前接触毛笔的机会并不多,当下被季明叙教了几遍,还是未完全改正过来。

男人干脆起身,站到她身后弯腰握住她的右手,声音沉沉落在她头顶:“这样握。”

两只手交叠的一瞬,阿命生生抑制住将其甩去的冲动,贴着他的手心,缓缓调整呼吸和手势。

男人手心滚烫,阿命忍住那种不适,看着他将自己的手全须全尾握住。

他生得高大,弯腰时下颌落在她侧脸处,鼻息喷薄,他身上的香淡淡漾开,阿命抿抿唇,视线重新落在纸面上。

夏日体感炎热,季明叙本不爱出汗,当下握着她的手却感觉手心温度飙升,自上而下俯视,将女子的眉眼和挺翘的鼻看了个一清二楚。

只一霎的分神,他便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阿命只觉屋内愈发燥热。

*引用伟人诗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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