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之中鬼火幽幽。
范享贵蜷缩在干草堆上勉强入睡,忽地听周遭有动静,他以为是老鼠便未曾理会。
不料,外面传来冲天的喊声。
隔着冷墙,其他几个牢房关押着的囚犯闻声激动极了,都以为是自己的小弟前来相救,不停地喊着“我在这儿!”
看守牢房的官兵方才都被调走,范享贵因为是单独关押,要比别人晚一些察觉情况。
“刺客!刺客!”
“格老子的,敢闯大牢,拿下他们!”
范享贵猛地睁开双眼,他一下翻身坐起,连滚带爬地看向甬道内跑过来的两个黑衣身影,此二人行踪可疑,这个节点前来相救简直天方夜谭。
“你们是谁!”
范享贵睁大双眼看向他们,几乎是吼叫出来,眼见着黑衣人越来越近,他立刻向后退,喊道:“救命!救命!”
“来人,来人,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
睚眦欲裂之际,黑衣人已经近在咫尺,只见两人手中有小型弓弩,很明显就是为了灭口而来。
两人方要抬手,门口官兵已经鱼贯而入,有弓箭手已经瞄准两名刺客,大喝道:“束手就擒,否则要你狗命!”
两名刺客似是被这阵势所惊吓,刚要射出手的弓弩立时收回手中,从司狱司的地道潜逃而出。
范享贵被吓出一身冷汗,他双手撑在身前,狼狈地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脑中断开的弦再次相接。
半晌后,他眼珠缓缓转动,无意识地看向甬道挂着的油灯,颤抖着声音,恍然大悟:“是她,一定是她要杀我......”
除了她,不会有人。
如今行贿案败露在即,定是庆愿狗急跳墙。
官兵们匆匆围住范享贵的牢房,又加派此处看守的人手,一夜的劫狱大戏才算落下帷幕,范享贵握住地上为数不多的干草,心下寒凉一片,彻夜未眠。
而逃出生天的两名刺客马不停蹄地前往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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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漆黑,驿站无人守夜,方便几人动作。
田超杰和马国安背着人送上自己的房间,阿命进屋查看三人伤势。
秉烛夜游一番,田超杰见文太原三人身上血迹斑驳,倒吸一口冷气:“不成,这明日定要寻个大夫来瞧瞧。”
“陈年旧伤,现在才找医官已经晚了。”
阿命面色镇定地从铁盆里捞出帕巾,将三人伤处的血迹擦干,露出皮肤上狰狞的伤口。
马国安见她手法娴熟,甚至对三人胸前袒露的伤处也不甚避讳,禁不住想她虽位高权重,但到底是女子,如何做得这般坦然模样,要晓得他妹妹平日多被男子瞧上一眼,都要羞得面色血红。
田超杰见他在一旁坐着发呆,抬起肘弯去怼他:“去,帮大人换个水。”
马国安愣了一下,呆呆起身,拿着盆就要走,谁料阿命直接将帕巾放到蜡烛跟前烧了。
“这三人留在驿站迟早要暴露,明日柴翁登府衙敲状鼓,保不齐孟泰等人狗急跳墙,明日一早我便将他三人送至别处,你二人听我吩咐,去一趟尸检司。”
“去尸检司做什么?”
“查范骈玉是自刎还是他杀,此事必须得到确切结果。”
“大人放心,我和清逸必会盯紧此案。”
田超杰向她一拱手,拍着胸脯保证。
阿命思忖一番,心下还是觉得欠妥,再次叮嘱:“这九江按察使司是孟泰的地界儿,他若是暗中指使当地官员做些什么,我们的进展不会太顺利。”
田超杰狐疑:“就算这孟泰是地头蛇,但咱们可是圣上亲任,那尸检司敢阴奉阳违对范骈玉的尸检结果做些什么不成?”
马国安不敢插话,认命地把水盆里的血水倒了,站在一旁扒拉着三人昏睡的躯体。
光线昏暗,阿命和田超杰对坐在桌案前,半晌后,前者起身欲走。
田超杰将人送到门口:“大人慢走。”
“你二人这两日要注意安全。”
离开前,女人意有所指地瞥他一眼,田超杰头皮一麻,迎着她的目光将木门重重闭合。
房内女子身影甫一消失,那股若有似无的压迫感就不复存在,马国安重重松了口气,刚要坐下,就见田超杰四处寻布条等物,将窗门紧紧塞合。
“大人,这是做什么?”
眼见中年男子又是摸索着墙壁,又是在房内四处巡视,他也起身跟着他像模像样地“寻找”。
“你找什么呢?”
田超杰诧异地看向团团转的马国安。
马国安“啊”了一声,“您不是在找东西吗?”
田超杰盯着他半晌,吐出一句:“清逸啊,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女子从田超杰房中离开后,早早来到巷口等待。
不久,从牢狱中奔逃而出的两名刺客出现在此地。
阿命问:“他信了?”
两人一点头,“观他惊惧的模样,定是将我二人错认为庆愿派来的刺客。”
阿命若有所思:“接下来,就看庆愿有何动作了。”
两人抱拳消失在黑暗中,阿命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脑中思绪万千。
今夜一为调虎离山,救出李菁等人,二为借力打力,诈范享贵一个措手不及,人在慌乱时总会误判局势,她要的是他乖乖开口,给出他和庆愿勾结的线索。
如此一箭双雕,难免让局势更加混乱。
她背着手,心思重重地回屋休息。
黑暗中,来人通秉道:“将军,人手安排好了,明日敲完状鼓可护送柴翁出发上京,皇帝已经封任您为九江巡抚,调令在来的路上。”
阿命:“敲状鼓不是个简单事情,明日柴翁状告九江按察使司后,你护送他前往京城的速度不要太快,上京的时日控制在二十日左右,以免惹得皇帝怀疑。”
北元和南魏的登闻鼓制度不太相同。
在北元,百姓受冤告状必须前往京城,在天子脚下敲响状鼓,但在南魏,受冤百姓首先要在地方敲一次,随后再前往京城上告天子。
要想彻查庆愿与行贿案的联系,少不得要将这案子捅到京城去,虽说此事发展与当初构想的不太相同,但结果都无甚妨碍,反而比计划中的更加顺利。
思及此,阿命吐了口气。
屏风后,男声迟疑地问道:“大人,毕节苗乱,您有何安排?木吉他们早已抵达,这段时日一直在刺探军情。”
前些日子自从郭云山、郭超父子惨败后,皇帝便重新调动徐陵为主帅,是以近日战事回转,频有捷报传出。
“皇帝不会让徐陵一直领兵,不论别的,就说徐文达稳坐内阁之首,却投靠庆愿一事,皇帝也会对徐陵心下嫌恶,”
阿命点上一支蜡烛,火光倏然照亮她的下巴,
“不过皇帝也是真的窝囊,他看中徐家身为京城四大世家之首,一边想借徐家势力平定朝野风波,一边却又恨徐文达投靠庆愿,是以任由徐文达坐享内阁,不敢贸然将其调离阁老之位,免得徐家彻底脱离掌控,毕竟徐家的徐陵,手中握有三十万兵权,一旦闹起来,场面必不会好看。”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但是皇帝估计想不到,徐陵的心思,却是和徐文达截然不同,不然,当初徐陵就不会给吴音柔写信做交易了。”
一身夜行衣的男人眉头一皱:“将军,您的意思是......”
“当初我在启祥宫的那两封信,不止有吴音柔和皇后的来往沟通,还有徐陵与她达成的交易内容,”
“徐陵知道皇帝想用吴音柔这个公主和亲为筹码,牵制住他在毕节的兵权,好平衡朝野势力,但是徐陵与徐文达有着截然不同的政治抱负,徐陵是个保皇派,他瞧不上徐文达身心托于庆愿的做派,但又苦于徐文达与他同为徐家,他的忠心注定不得皇帝信任,”
“因此他提前给吴音柔通信,希望吴音柔能应承下和亲一事,好为将来做准备。”
“但他估计没想到,吴音柔虽是个若有可无的公主,但在亲事方面,却不想嫁给一个虽然权势滔天,但年过三十的统兵元帅,吴音柔将此事告知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的皇后,按照皇后的吩咐,答应了庆愿在她生辰宴上陷害我的计谋。”
从生日宴发生的那次中药一事,背后藏着如此多的暗诡。
吴音柔是如何受皇帝摆布,如何受皇后欺骗,又如何借庆愿之手摆脱她不喜欢的亲事,而这其中,牵扯着先太子之暴毙,徐陵和徐文达的政治立场,还有庆愿对阿命的陷害。
但是吴音柔死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想必皇后,庆愿甚至徐陵都没有想到。
女人站在烛火旁,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她的眸子像冰冷的毒蛇,此时泛着层琉璃似的光泽。
阿命指尖拨弄着身前的绣春刀,片刻后,她才道:“让他们在毕节发展好暗桩,暗中收集情报即可,其余的事情不用做。”
京城和九江的事情没有忙完,暂时轮不到苗乱的事情。
“是。”
“你准备准备明日护送柴翁上京的事,下去休息吧。”
窗户前闪过一道黑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阿命洗漱后才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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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柴桂只身一人去府衙前敲状鼓。
呼硕和哈童在暗中护送。
湿冷的天雨水霏霏,老翁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府衙门前的小吏见他发须皆白,当时不耐烦地驱赶:“你个老人家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快走快走!”
另一人眼见这老翁不进衙门,反而往状鼓的方向走,立觉事有异常,高声喝止:“住手,你是何人?也敢擅自敲鼓!”
话音刚落,就听“砰”“砰”“砰”松散的鼓声立时吸引着街巷四周分散至各处的摊贩和百姓们前来围观。
老翁敲满七下,还在颤颤巍巍地敲,苍老的声音借着鼓声往外扩散。
“老奴乃矿监司官员孟耀年家奴,今有九江按察使司滥用职权,冤我家主行贿受贿,今被下狱,连带文太原与李菁两位大人下了大狱,小民不服!今有冤屈,青天老爷,给小民做主啊!”
这声音像是冬日一股滚烫的汤水下进锅,哪怕是散出的丁点儿味道都要被人反复咂摸,街巷处人群炸开了锅,“有人敲鼓了!有人敲鼓了!”
要知道,状鼓这几十年都未曾被敲响。这天大的热闹,怕是马上就要载入史册了。
“大伙儿快来看看,大伙儿快来看看啊!”
鼓声一响,府衙之中的两个文簿急忙忙地拿着笔墨文书,请柴桂将具体案件及冤屈写进地方府志。
看门的小吏互相使了个颜色,匆匆就要去请按察使司的人,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柴桂背着身上的行囊,一叉腰便冲着看热闹的群众嘶声力竭:“我今日在地方敲了鼓,奴才我却知此事不作数,我还要上京城,我要去面见天子,我要去问问,我家主,不偷不抢,为民经营,一代清官,怎地就落了个如此下场!”
“我要问问这偌大一个朝堂,还有没有王法了!”
“倘若奴才我在路上死了或者出了事,大家就都记住,这地方的按察使孟泰,还有九江的按察使司,都是目无王法,欺君瞒下的贪、官、污、吏!”
说罢,柴翁激动地从文簿手中扯了一张文书,便挤开人群朝城门处去。
这时府衙的县老爷匆匆赶到,想要留住柴桂,谁料方才任柴桂挤出去的人群此时坚若铜墙铁壁,拦住县老爷,还纷纷高声道:“哎——你这是干什么,人家去告御状,你追人家做什么?”
县老爷一听直接跳起,惊惧道:“什么?!”
说罢,他登时指挥着官兵去追,撕心裂肺道:“快,给本官把那老头儿给拦下,拦下!”
“这要是去了,本官的项上人头还在不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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