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真身入凡

极北之地,草木不生,莽莽雪原,万里冰封。神山昆仑在浓云重雾间若隐若现,山体厚实的冰层金乌难溶,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在冰层上折射几处七彩光芒,来为这极静极白的天地增上一分颜色。

人踪灭,飞鸟绝,昆仑不是活物能至的地方,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圣地。故而冰原上出现的那个踽踽独行的女子身影,既不会引来喝彩,亦无人为之惊诧,再神奇,也不过一场独角戏。

飓风一刻不停,雪粒如刀剐人身骨,女子兜头的白色披风猎猎作响,单薄的衣裙裹着单薄的身躯,她闭着眼睛,面青唇乌,逆着风雪一步一步走在冰原深处,陪伴她的只有耳畔永不休止的风声和无边无际的雪地。

没有尽头的冰原,没有尽头的跋涉,女子仿如五感尽失的行尸走肉,一具只知迈步向前的躯壳,不吃不喝不停歇,不知走了多少昼夜。

天边那声欢快的轻啸响起时,飓风也猛烈了起来,在女子耳边刮出尖锐的哨音,似乎想要掩盖住啸声的出现。

女子耳朵一动,脚步猛地收住,眼睛虽然未睁,唇边已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她伸出手,向着那啸声方向,轻喝一声:“回来!”

萤蓝色的光点流星一般飞过冰原,迅疾地飞到女子身边,绕着她飞了一圈,再次发出畅快地啸声,一头撞进了女子的身体。

飓风歇,雪雾散,恹恹的金乌一振,抖落万丈光芒,冰霾一扫而空,昆仑山在女子身后显露真容,万里冰原霎时明亮起来。

女子抹掉风帽,青丝倾泻而下,肤如凝脂,唇如点绛,哪里还有先前死气沉沉的模样。湿漉漉的睫毛颤颤抬起,触目便被亮晶晶的冰雪刺眯了眼睛,随即嫌弃地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她没有再动步,就地盘膝坐下,闭目调息。三息未完,身后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嘶吼,震得昆仑山上的万年冰雪竟有了松动裂开的迹象。

强大的威势随着嘶吼呼啸而至,转瞬到了女子身前。她没有睁眼也感受到了那毁天灭地般的愤怒,正是冲着她来的。

“流光,你竟然再次造下杀孽,简直罪无可恕!”

女子只若未闻,兀自运自己的气,调自己的息,直到感觉百窍俱通神魂安稳了方才抬眼。

面前立着一头庞然巨兽,高数丈,宽数丈,巨大虎身后拖着九条狐尾,滚圆的头颅上顶着一张扭曲丑陋的人脸,一说话唾沫横飞,腥气腾腾。

女子流光捂着鼻子,慢腾腾从地上爬起来,斜着身子侧目道:“雪地里打滚十万年都除不掉你的狐臭,真是倒人胃口,离我远点!”

人脸巨兽怒气冲冲,不但不退,更逼近一步:“你这死不悔改的孽畜,不思正道修行,用这等逆天改命的卑劣手段收回神魄,累凡人性命,酿下杀因孽果,元君娘娘这次定不会再饶了你!”

流光木着脸听它说完,突然飞身窜起,出手如闪电,“啪”地甩了它一巴掌,眨眼间又退回原位,好整以暇地看着巨兽因愤怒上头而赤红的丑脸,啧啧道:“少生气,本来就丑,生气更丑了。”

“你!”

“你什么你?你打得过我吗?就会扯着嗓子叫唤!”流光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这一巴掌是教训你识时务,对比你强的人要恭敬,要低头,孽畜是你叫的?你算老几?给我滚边去不要挡路。”

巨兽似乎看穿她的意图,没有让路:“想离开昆仑?元君吩咐过她回来之前你哪里都不许去!”

流光粲然一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收回神魄?当然是因为知道娘娘不在家,正是溜出去的好时候啊,哈哈哈!”

她向左走,巨兽向左挪,她向右走,巨兽向右移,寸步不让。流光笑容隐没,语带阴森:“你要跟我打一架?”

巨兽四只虎爪几度收紧又放开,九条狐尾急促摆荡,气急道:“你要去哪里?你上几世造的孽还没有了结,这一世再次闯祸,九世轮回你没有一次行走正途!这番历练回去,九重天必责元君娘娘监管不力,娘娘素来对你宽容,你害你自己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害她!”

流光不想直视丑脸,索性抬头望天,平心静气道:“好好说话呢,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不想跟你打架,也不想害元君娘娘,但是昆仑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几百年没吃没喝没玩,整天在这里顶风冒雪的散步没劲透了。”

“这是你的历练,怎么能整日想着玩!”

“是啊,你也说这是我的历练。”流光笑眯眯,“我的历练出了岔子,当然要我去解决了,不然怎么办?真等回去挨罚吗?我挨罚不要紧,最重要是不能连累元君娘娘啊。”

巨兽被她说的有点疑惑,“你想怎么解决?”

“用功德解决。”

“你哪里有功德?你满身孽罪!”

流光朝昆仑山顶瞟了一眼,捏着鼻子靠近巨兽,拽着它的颈毛往上爬到它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

巨兽丑脸一惊:“这怎么能行?你你你,你不能去!天雷会劈死你的。”

流光跳下来张狂地笑:“能劈死我的天雷还没有出世呢,你不用管了,还完了债我自会回来。”

巨兽想了半晌,丑脸上光秃秃的眉峰耷拉下来,虎爪咔哧一声扣进冰层,眼睛一闭道:“不行,我拼着和你打上一架也绝不能放你出去,反正元君娘娘回来发现你不见了,我也难逃看守不利之责。”

流光不再废话,宽袖一抖,小斧握于手中,大喝一声:“丑八怪,来战!”甩着斧头就冲了上去。

女子的呼喝和巨兽的嘶吼震得昆仑山雪扑簌簌滚落,广袤的冰原上一团混沌由东至西急速移动,瞬息千里。天空中异象频频闪现,时而是一柄镌刻着古老纹路的金色巨斧,时而是一只嵌着冰箭的狰狞利爪。金乌缩头,飓风骤起,万年冰川在不停地震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

不知打了多久,巨兽仰天怒吼,一掌将流光拍飞,随即疾风般追上了她尚未落地的身躯,遮天蔽日的巨型虎爪从天而降将她按落,牢牢桎梏于掌下。

“吾乃上古神兽,打不过你?”丑脸龇牙咧嘴,看着趾缝里奄奄一息的瘦小女子,狞笑道:“哪儿也别想去了,老实呆着吧!”

女子偏过头看着它猩红的眼睛,虚弱道:“又丑又傻,也不知元君娘娘怎会收了你这个废物。”

“你说什么!”巨兽战意未消,恶气又起。

女子举起手里的小金斧,冲它诡秘一笑,“大傻子,你瞧。”

巨兽惊诧莫名地看着小金斧虚化,透明,直至消失不见,而脚下的女子亦然。

它慌忙抬起脚,眼睁睁看着女子身躯渐渐隐没散化于风中,只留下了一串得意的笑声:“一个化身都能跟你打上一天,你说说你是不是废物!走喽,别想我!”

风雪依然,巨兽愣在原地,许久之后发出了咬牙切齿的吼叫:“流光!”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昆仑数日,人间十年。垂髫幼童长成少年,初嫁新娘做了母亲,寒门学子们或金榜题名或泯然于众,朝廷栋梁们或肱骨加身或抄家灭族。有人生,有人死,有人身心清明地希冀未来,有人污秽满身地苟延残喘。

于凡人而言,能好好活着,便是一件很难的事了。其余诸如富贵,权势,机缘,安康种种,皆是运势。司命手中的一杆笔,可写尽红尘事,却也写不来一个人的运。运来不可阻挡,运去无力回天。

烟雨飘摇四月天,流光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一座颓败的府邸门前,黑漆大门斑驳不堪,四十九颗铜钉泛着灰绿,早已没有十年前那般光可鉴人。她仰头看着空荡荡的匾额处,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又是百多条人命,背的债务越来越重,真是令人头痛。已混过八世,若是继续困在昆仑放任神魄自生自灭,九世一满即刻返回九重天,等待她的绝不会是历练圆满结束的庆功宴,荒川千年游倒是很有可能,这一点她早有觉悟。

打架她不怕,怕的是没人跟她打架。昆仑好歹还有个丑兽逗逗闷子,九归荒川却是一块缚灵死地,荒,寂,阴是它唯三的特征,被关过一次的滋味千年不能忘怀——进荒川,毋宁死。

上一回元君娘娘跟她说,九重天正有人等着看她笑话,等着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荒川二进宫头衔获得者的出现……太气人了,她怎能如了这些小人的意!所以轮回必须暂停,待她还完之前的债,老老实实把这最后一世对付掉,再风光回去揍得小人们跪地求饶。

可是还债,好像也不容易。

都说功德这玩意儿可偿世间因果,她从来只有羡慕地看着别人金光闪闪的份儿。按说自打她开智以来就经常做好事,怎么身上半点功德都没有呢?那些小人装模作样懒散无为,偏偏都比她功德多,尤其是玩红线的那个老小子,常常喝醉了乱点鸳鸯谱,竟然就快攒满第七个金身了……天道何其不公啊!

和风细雨吹湿了裙摆,流光愁了一会儿就不愁了,管他呢!一日不身死就一日不回九重天,在哪里做好事都是做好事,长长久久做下去,必然有一天会积够还债功德的。

从西城到东城距离不近,流光也不着急,举着伞慢悠悠地边走边看。看一会儿街边酒楼门口店小二招呼客人;看一会儿披着蓑衣沿街叫卖的货郎;看一会儿拉着驴板车送货的苦力;又看一会儿绣坊门头上挂着的五颜六色的垂绦,饶有兴致。

这是她第一次真身入凡界,与神魄回归后雾里看花的接受凡间记忆很是不同。

轮回八世,元君娘娘不止一次问过她可有感悟,没有!那只是她三个神魄中的一个,放去人间体验轮回生死罢了,能有什么感悟?几段人世经历在她漫长的生命里连滴水入海都算不上,如何能妄图使她得到感悟?

只不过她的神魄即使沦为无知凡人也依然浸染了她的脾性,好几世没能按照命录安排的人生从始至终,中途总是出些意外,致使她不得不背上沉重的因果债务。

这一世顺风顺水富贵终老命,没有岔子,没有意外,本可以扳回一城,给她的历劫黑历史稍微洗一洗白,谁知左等右等,终老那天迟迟不来。恰好几百年不挪窝的元君娘娘这几日去了南海,她此时不收回神魄逃出昆仑,待娘娘回来再无机会。

想到此,流光磨了磨后槽牙,司命!这一世没给她编造跌宕起伏的人生难关,却引发了个招人嫉妒的异常寿数,真不是个好东西。

卫澜赶着马车回到花溪巷的时候,看见自家门口站了一个身穿水绿衫裙,打着一把月白油纸伞的姑娘。她一只脚踏上台阶,将伞扛在肩上,倾了身子正作势叩门。

“找哪位?”卫澜跳下车辕,扯住缰绳,对着那窈窕背影问道。

流光收手转头,冲他微微一笑:“我找阿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真身入凡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