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茫茫的天空滚过几声闷雷,稀疏的雨丝突然密急,水珠从两侧墙檐上连成一线滴落在青石板路上。阵风吹,雨雾从来客脸前斜斜飘过,清晰面容显现,卫澜倏地打了个冷战。
十七八岁的年纪,既娇且雅,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嫣然一笑犹如桃蕊初绽,一手握着伞,一手轻提裙,雨烟在她周身弥漫,美得好像雨中幽兰,画中谪仙。
卫澜掀开笠帽,一时失语。这张脸,乍一看七分眼熟,下意识间一个称呼几乎就要涌上喉头,凭着职业习惯,哽了又哽还是慎重咽下。再一看,又觉得那七分变成了三分,姑娘的眉眼朦胧,是美的,可究竟美成什么样,却仿佛遮了一层轻纱般看不分明。
待他再三定睛,甚至揉了揉眼睛之后,他发觉这女子已经俨然是个陌生人了。向来机警善变的他竟然僵在原地好一会儿,任雨水打湿了头发,半晌才低声道:“本府没有叫阿灵的,姑娘找错门儿了吧?”
他打量流光的时候,流光也在打量他,闻言双眉轻挑,笑道:“阿灵就是秦嬷嬷啊,这里是佟府,我的宅子,怎么会找错!”
卫澜心神巨震,瞪着眼前女子,满脸的不可思议。
花溪巷尽头这户低调神秘的府邸在这个阴沉沉的雨天下午大门洞开,时隔十年后,迎回了它真正的主人。
主屋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脚下的锦丝彩毯依然明艳,窗下的罗汉榻几上搁着佛珠手串,垂花拔步床头放着两本佛经,兽头香炉里点着梅花安神香,一应物什如十年前一般各安各位没有改变。
流光无视目不转睛盯着她一举一动的三个人,兴致勃勃地转悠了两圈,拎了手串看看,摇摇头扔下,又去嗅嗅烟香,皱着鼻子扇了扇风。东摸西瞧把屋子里的东西瞧了个够,这才移目到三人身上。
“有事?”没事杵在这儿做什么。
卫潮肩膀隐隐作痛,那是他想阻拦这女子旁若无人直闯内室时,被她拍了一下导致的。纤纤玉指,拂尘一般在他肩头轻轻一扫,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十年前,他是暗卫营中的佼佼者,京中武卫出其右者少有,十年后,竟被一弱质女子治住,不免丧气,伤心,怀疑人生——他老了。
二卫没有说话,老态龙钟鬓发斑白的秦嬷嬷却扑通跪了下来,膝行到流光身边,抬起头望着她,皱纹横生的脸上老泪纵横,啊啊叫了几声,激动地颤抖着。
流光微笑地看着她:“是啊,就是我,我回来了。”
秦嬷嬷蒙了白翳的眼睛骤然亮起来,继而伏在她的脚边嚎啕痛哭,仿佛要把这些年积压在胸中的思念,揪心,委屈,郁结统统哭个干净。
她是返老还童的见证人,亲眼目睹过老祖宗每一个年龄段的样貌,她没有丝毫质疑瞬间接受的表现,让二卫也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来。
卫澜结结巴巴:“你……您是表姑娘?”
流光态度坦然:“佟惠容,佟昭,陈佟氏,老祖宗,表姑娘,随你怎么叫,都是我。”
历尽十年风雨,二卫其实早知道当初那位“表姑娘”就是国公府的百岁老祖宗,此时听得这青葱少女亲口自认,两人皆恍惚了一瞬,对视一眼后一起跪下。
“给表姑娘请安。”
要质疑什么呢?天下万万人,最不可能被人冒充的恐怕就是这个身份了。不会有人愿意冒充她的,这个极其尴尬,极其危险,也极其沉重的身份。
国公爷当年说过,她无端消失,说不定有一日也会无端出现。卫澜在心中大喊,国公爷您说的没错啊,十年!十年!她出现了!还重新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国公府老祖宗,果然是个妖怪……
长着开花鼻的灰羽鸽被放飞的时候,流光在秦嬷嬷的陪同下,视察了自己的库房私藏。
满匣子的银票,满匣子的契书,数箱金玉珠宝,数箱书册字画。还有众多形状各异的摆件,保存完好的布匹,以及半面墙高的存放珍贵药材的木架子。
秦嬷嬷佝偻着背,尽力给她比划解释着,哪些是原先随车搬来渝城的,哪些又是国公府经年不断送过来的。
流光挨个摸了摸,心中感叹着哦哟,好多钱!根据她这小千年来的历劫经验,凡人想要过得轻松些,钱财十分重要。
如果上一世她有钱的话,她的亲娘就不会为了十两银子把她卖给一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员外做妾;不做妾就不会被老员外的孙子盯上下手;不下手她就不会踹断了孙子的命根子连夜出逃;不出逃她就不会被山匪逮进寨中做了压寨夫人;不做压寨夫人她就不会撺掇山匪头子去抢县衙粮仓;不抢粮仓就不会招来官府的剿匪行动,以至于全寨覆没,死无全尸。
如果上上一世她有钱的话,她就不会因为半个脏馒头跟乞丐同伴打架受伤;不受伤就不会躺在破庙休息;不呆在破庙就不会遇上避雨的热心将军;不遇上热心将军就不会被发现女子身份;不被发现身份就不会成为小心肝;不成为小心肝就不会在将军战死之后替夫从军;不替夫从军就发现不了朝廷陷害将军的事实;不发现事实就不会一怒之下易帜造反,陷国家于战乱,以至于血流成河,伏尸千里。
还有上上上一世......她气哼哼地抓了一把银子塞进袖口。这样一回想,虽然流光不明白自己不羁的神魄为何每世非与男性纠缠不休,但所有事情的发展都非常自然非常合乎常理啊,肚子饿了不该去抢粮吗?被陷害了不该反击吗?凭什么把死了人的因果都赖在自己头上!
唯一有待商榷的就是这一世她为了尽快收回神魄使了一点小手段,连累了佟惠容娘家人。到时候用功德补上,再胁迫阎王给他们勾个好去处也罢了。不就一百多条人命嘛,丑八怪叫唤得跟捅破了天一样,大惊小怪!
回到内室,卫潮卫澜已等在门口。秦嬷嬷为流光沏了一壶云雾茶,滚烫的热水冲下去,腾腾的雾气漫出来,熏湿了秦嬷嬷的眼睛,她鼻子发酸,干涸多年的眼底像是开了泪闸,总也忍不住哭意。
即使有国公爷发话,二卫对“表姑娘”生还一事也并未抱有太多希望。因为亲眼所见,所以返老还童可以相信,不过对死而复生始终持怀疑态度,没见过,没听过,不敢想,不敢信,戏文里也不敢这么唱。
但秦嬷嬷不同,她坚信老祖宗总有一天会回来。多年来不得回京,远离亲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宅子,并不止一次试图说服二卫。她很老了,眼睛坏了,比划不动了,腿脚也不好使了,这点子执念仿佛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
卫澜看着秦嬷嬷颤颤巍巍端茶过去,有心想扶一把,却被卫潮拉住了。她终于活着等到了她的主人回来,必然想要尽一尽忠仆之职。
流光接过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这一股土草棒子味道的东西就是凡人爱喝的茶水?九世闻名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凡界又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该期望过甚的。
她叩了叩榻几:“都进来吧。”
二卫在她身前恭立,秦嬷嬷挪到她身旁站着,一如从前。
“我见你之前放了只鸽子,是给京城传信用的吗?”
卫潮拱手:“回表姑娘的话,国公爷有令,表姑娘一旦回城,须得及时禀报。”
“哦,祺钰倒是笃定我能回来。”流光盘腿坐着,闲适轻笑一声,“皇帝还活着呢?”
三人皆大惊失色,卫潮慌地跪下,“表姑娘慎言。”
流光不以为意,“问一句罢了,你们慌什么?有我在,皇帝不能把你们怎么样,想说就说,大胆说!”
卫潮飞快地抬头瞅了她一眼,本该是温柔美丽的一张脸上竟让他看出了一丝诡异的戾气。想着她按辈分算应是皇帝的姨祖母,有这种口吻也属自然,而且这位返老还童又死而复生,的确不同常人,难说有些妖异本事。便按了按心慌,垂下眼帘道:“表姑娘十年未归,可知佟家事?京中事?”
流光心说我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不然你们会把我当成妖怪的,身在凡间,还是不要搞特殊,伪装成凡人比较好。
她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让人跌落眼珠的种种古怪,自觉十分妥帖,对卫潮鼓励地点点头:“不知道,这不是等着你们报来嘛,说吧。”
十年,在昆仑不过是打上一架的功夫,人间已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皇帝以通敌为名诛了大将军府满门,成年男女一律斩首,十岁以下孩童去势充作宫奴。姻亲陈家因替佟家说情惹圣心不悦,几位老太爷乞骸骨后,朝中打压之势明显,族里再难出现四品以上官员,虽镇国公爵位得保,但陈家在京中式微已是不争事实。
老皇帝大病一场之后更加沉迷修道,热衷服用丹药,甚至在宫中修建道观,设立丹所,奉白鹤观道长为国师,对其言听计从,食寝同席。东宫三废三立,皇子互相倾轧,朝中朋党私结,乱相丛生,已渐露昏君之相。
近几年,大燕贩童案猖獗,各地时有幼童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犯案人手段高明,几无线索可寻。官府常年追拿悬赏,没有下文。民间一说是这些孩子被卖往了关外,一说是邪.教作祟,拿孩子当作了祭品,有那懂些玄妙学问的人细细算过,丢失的孩子几乎全是四阳四阴命,因此后一种说法受众广泛。此事引起的后果便是,现在女子怀孕生孩子都要挑日子了,生怕自己的孩子犯在邪.教手里。
流光玩着佛珠手串,漫不经心听着卫潮的话,到了也没露出什么激愤或伤心的表情,似乎对娘家灭门之祸不感兴趣的样子,反而听说丢孩子事件嘲讽地笑了笑,道:“四阳四阴命,这是谁给皇帝出的馊主意?嫌他罪孽还不够深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忠仆迎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