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凌骞时,流光一半气恼,一半欣喜。气恼凤玄置芙荼嘱托于不顾,权当她不存在;欣喜逮到了转世,攀上了关系,再想甩掉她可没那么容易。
她那时并无长久打算,修为不高,飞升遥远,她纵然想念芙荼,也知再见遥遥无期。只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想在凤玄飞升前抱上他的大腿,占他一点便宜。
时至如今,便宜真真切切占上了,她却又产生了自立自强的念头。
原因无他,开窍之后,想问题不再那么单纯直接,有娃之后,更不能只盯着眼前些许利益。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从长远计,她能依赖的只有自己。
其实早在下界成亲前后,她的思想就已发生了转变,从对感情的强烈占有欲,到不舍得不甘心,再到心灰意冷逐渐平静,她也是经历了一个痛苦不堪,撕心裂肺的过程。
那一夜月光皎皎,她在他身边翻过身去,感觉他的手在肩头轻轻抚过,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给了一声叹息,来自大罗金仙神魂深处的叹息。
就在那一刻,她觉得没必要再执着下去了,让一切结束在这个美好月夜吧,成全对方,放过自己。
如果没有身孕的意外,流光认为凤玄即使动心,也会压制。毕竟都是成熟的神仙了,大道须得一个人走的道理谁又不懂呢?纠缠再久,还是要放手独行。
是佟若君激发了他的愧疚之心,是小石头绊住了他飞升的脚步,他借孩子之名,放纵了心里的感情。流光不怀疑他的真心,看得出来,他爱小石头,也真的喜欢她。可是,他总要走的啊,已经尝过一次拥有后失去的痛苦,她不确定自己还能承受第二次,克制,是她历劫的收获之一。
路过白衣圣君,流光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笑眯眯地喊石头一起去泡月华井。凤玄不知一句话的功夫她又胡思乱想了些什么,眼神时而悲戚,时而释然,笑容里也带着自嘲之意。
并不是故意要变化成各种转世的形貌来堵流光的心,只是一千年过去了,她和他处成了亲人一般,却始终保持距离,心的距离。凤玄想起成亲后有一段时间,流光很喜欢套用前几世的性格脾气来与他交流,最常出现的便是泼辣爽直的压寨夫人,温柔婉约的书生娘子和妩媚娇俏的将军心上人,当然,还有贤良淑德佟惠容。她没那么贤良淑德,但提起“死老头子”的次数不低。
虽然是在做戏,可她的表现让凤玄觉得,她应是对这几世的夫君情根深种,这才变换样貌试探。事实证明,她是有反应的,无语,不忍直视,有时还会冒出几句不敬之语,却也更自在,就像那些年他们在一起时一样。
用将军的样子陪流光在麒河呆了近百年,她明显放松随意,但回到鹫鸣山恢复真身后,凤玄就感觉到了流光态度上的细微差别。
好多次他在教导若卿,余光总能看见她趴在井口看他们,眼神有些涣散,偶尔会微不可闻的叹口气,看起来沉重得很。
她在想什么呢?凤玄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犰离刑满释放的那日,流光带着小石头去荒川接他。本来凤玄不同意,约架这种事让孩子看到不太好,可它实在闹得欢,不让去就嚎个不停,凤玄只好妥协,摇身一变又成了陈枫,陪着娘俩一起去。
荒川地处九重天边缘,有四个界门,分别对应四界。也就是说仙魔鬼妖都可以从本界入内,但进了荒川却互不能相见,各自呆在各自的界层。一般来说,其余三界是不会把子民往川里送的,对魔妖鬼们来说,犯错惩罚手段极多,轻则抽魂扒骨,重则直接弄死,关进大荒啥事没有闲溜达?不是它们的风格。
所以这块不属于任何族界,也没人来争抢的缚灵死地几十万年来都是仙界在使用。魔鬼妖不在乎的事情,神仙们很在乎,被关在不能修炼熬日子的地方,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流光属于好了伤疤忘了疼那种人,五百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忘得差不多了,反正滋味不好受。说犰离那性子能忍一千年不搞事,她才不相信。
事实是,荒川既没有被破拆,也没被打穿。天帝自恃父亲尊严没有亲自前来,也不准天后前来,只派了个殿传仙君代替他来接儿子。另有流光“一家三口”,勉强撑住欢迎场面,不至于太冷清。
殿传仙君拿了天帝给的玉钥施法打开界门,一阵熟悉的土腥气扑面而来,流光悄悄对凤玄道:“真的荒,我呆了五百年,除了土,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风,没有雨,没有山,没有河,没有植物,没有动物,连白天黑夜都没有,昏黄的天空下,是昏黄的土地,用脚步丈量一万年,也量不完那无边无际的荒野。
凤玄偏头看她一眼:“你因为何事被罚入?”
“打架呗,还能因为什么。”
流光没有详述的意思,不光彩的过去不提也罢。说起来这事儿跟凤玄还有点关系,芙荼飞升两百年后,她被他叫去训导了一番,却没表现出要管自己的意思。流光出府心情不佳,正巧遇上一桩闲事,某仙君和某仙君因为抢桃花仙子的梦三生吵了起来,她上去调解纠纷,问清先来后到,将酒判给了一人,岂料落败者怒不可遏口不择言,说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想仗着芙荼欺负人,芙荼都不在了,她算老几?
架就那么打起来了,她真仙顶阶修为,收拾个天仙易如反掌。但那天她气得狠了,不仅打了人剥了衣裳抢了乾坤袋,还将那仙君用捆仙索绑住挂在了来往人群最多的云霄殿顶,手持开天斧亲自看守了半日,直到对方的师尊,鹤辛上仙寻来。
人家是有师尊的,她谁也靠不着,天帝铁面无私按律处置,她只能伏法。
流光垂下眼帘,又是自嘲一笑,原来的她是多么蠢啊,受了这么大的教训,在荒川关了五百年居然都没想通道理,还一心想找靠山呢,谁能管得了她一辈子?
凤玄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变化,摸了摸她脑袋,也没多问:“犰离出来了。”
见到犰离的一瞬间,流光什么低落情绪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指着犰离大叫:“哦!小屁龙果然不安分!”
犰离头戴金冠,脚蹬金靴,银袍加身,气势昂扬,身周仙气四溢,白光金光闪闪交辉,精神倍好儿的从界门中大步走出,看见流光眼睛溜圆地瞪着他,哈哈大笑:“流光小贼,本殿就知你定会突破,又怎能甘心落后,快亮出兵器,让你领教领教本殿的引灵天龙破!”
自古以来,能在荒川成功升阶者,唯犰离一人。殿传仙君探头探脑看不出个所以然,谁也不知他在里面捣鼓了些什么,真仙进去,上仙出来,九重天奇闻!
流光飞身迎上,单手一挥,开天斧在握,犰离那方也祭出阴阳钺,纵身跃起,斧钺交错,电光火石。
殿传仙君没想到两人在荒川门口打了起来,急叫:“殿下,先去拜见帝君和娘娘吧!流光上仙让一让,荒川界门还没关上呢!”
小石头拼命挣脱凤玄的束缚,放声大叫:“娘!娘!我来帮你!”
凤玄握紧小石头,召过殿传仙君,“犰离升阶,你先回去向帝后报喜,界门本君来关,他们一时半会儿打不完。”
一绿一银两道身影在半空对抗,法器碰撞声传四海,先是惊动了住在附近的仙君,随着战斗的白热化,越来越多的人向荒川聚集而来。九重天纠纷常见,斗殴也不少,但两位上仙斗法斗得如此激烈,各自不留情面,都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场面,还是头一回。
一交手,犰离就感觉到了流光的不同,被法力加持的开天斧刃锋凌厉更甚从前,她本人的内蕴之气排山倒海雄壮浑厚,与原先那个与他势均力敌的真仙大不一样。
都是上仙,可犰离不知道,流光这一千年来就没闲着。修行,屠魔,日练不辍,不仅拥有了修为,实战经验更是丰富,攻要害,掐命门,一斧斩魂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犰离空有上仙修为,没人练手也是白搭,眼看左支右绌渐落下风。他长啸一声,巨大的带翼银龙在云层中显出原形,将流光卷在龙尾之中。
仙君们没有靠近斗法中心,只在百里外的山头上观战,仍能感受到杀气层层弥散。只有一人立于飓风中央,任头顶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兀自不动如山。
柔和光芒将他笼在其中,小石头硬是挣脱了父君的手,却撞不破他设下的灵障,小炮仗似地一窜一窜:“爹爹,娘被吃了,娘被大长虫吃了,若卿没有娘了,你快去救她呀,呜呜!”
凤玄:......
这一场架打了一天一夜,当三足金乌飞过天际,牵出赤阳的时候,那绿色身影从巨龙围困中陡然冲出,跃上龙颈,扣住逆鳞,迎风而立,眼睛闪闪发亮,笑容肆意明媚,高声道:“小屁龙,服不服?不服再来!”
凤玄也情不自禁跟着她笑了,比起屠魔时的满脸厌恶,这样的流光神采飞扬,又烈又狂,美得耀眼,她是真喜欢打架啊!
犰离当然不服,可是天帝得知他在荒川升阶的消息既惊且喜,只想赶紧问个明白,不允许他俩再胡闹下去,勒令他立即赶回弥罗宫。
“本殿有事,改日打过!你给我等着!”明显落了下风,但犰离不认账不服输,撂下一句狠话就跑了。
流光落地,双手叉腰,肆无忌惮放声嘲笑着他的落荒而逃。
凤玄撤了灵障,小石头飞快地滚到流光身边:“娘!娘!大长虫坏,大长虫卷你,我们打死大长虫!”
“嗳,别瞎说。”流光捞起石头,认真地跟它道:“打打架可以,打死不行,以后你可别乱叫人家大长虫,见面嘴甜一点,叫他......犰离哥哥。他可是小帝君,亲爹厉害着呢。”
石头不高兴:“不要,我爹不厉害吗?我爹也很厉害!他打你,我就要打死他。”
“怎么这么暴力,谁教你的?”流光更不高兴,怀疑地看了凤玄一眼。
凤玄:......
“你爹厉害又管不了你一辈子,没人能陪你一辈子。以后就剩你一个的时候,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懂不?这可是娘的血泪教训,你得记住了......”
她抱着小石头边走边教育着,什么学会低头,笑脸迎人,马屁的一百八十种拍法,凤玄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不能这样教孩子,若卿不需向任何人低头,更不需学会谄媚之道。”
流光翻他一眼:“这都是我的仙生经验,你高高在上的哪知我们底层仙君苦楚。”
“我也是以凡人之身走上大道,苦没少吃,并不觉得谄媚对修行有任何帮助。”
“你出生就是上古人族,天资过人,九重天神仙没几个的时候你就已经立于巅峰,你所谓的苦跟我说的不一样。上古时期的修行环境和现在能比吗?如今天仙多如狗,真仙满地走,派系众多,关系复杂,天帝也知道看碟下菜,芙荼在时根本没人敢动我,她一飞升马上人走茶凉。正因为我吃过亏,才不想小石头像我一样被惯得不知好歹,失去庇护后就成了没头苍蝇。”
凤玄听懂了她的意思,道:“强大的实力可以免除这些问题的出现。”
流光默了默:“我不确定......我自己突破真仙境用了近七万年,简直成了一个笑话,我不确定我能帮助它强大到忽略一切纷扰。如果我止步上仙,它被惯得目下无尘,修为又跟不上,那就是害了它,还不如让它多学些交际手段,至少可以在九重天过得轻松些。”
凤玄心中一疼:“还有我啊。”
流光苦笑:“圣君,你真的该闭关了,我们总要面对这一天的,拖下去结果还是一样,到时给石头带来的影响更大,还是不要再耽搁了。”
似懂非懂听了半天的小石头道:“父君闭关,我也要闭关。”
小孩子多可爱,什么都不懂,不懂奢望,不懂离别,不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纠结,也不懂挥剑斩情丝的心痛。
凤玄没说什么,只是揽住了她的肩,流光没有避开,两人沉默前行。
目透百里的仙君们看完了一场斗法,又望见两个亲密并肩的人,纷纷感叹,圣君对这位石头夫人真好,到哪儿都跟着,感情看起来和睦得很。想不到历劫一场真的成就了美满姻缘,下回瞅着哪位美丽仙子历劫,贿赂贿赂司命,也给他们编段旖丽奇缘。
对奇缘的羡慕比不上对另一件大事的震惊,犰离小帝君竟然悟出一门穿禁破空法诀,在缚灵死地里引来了仙灵之气,更因此突破上仙境。消息传开,弥罗宫觐见者陡增数倍,无论高阶低阶,都想来一探究竟,若能掌握这等玄妙法诀,以后什么封禁,锁阵,荒川的还用怕吗?走到哪儿都能修炼了啊。
天帝天后自然高兴,将犰离盘问了一遍又一遍,得知这门法诀他早在一千年前被关进蕴龙洞强制静心时就琢磨出来了,只是不太成熟。进了荒川大把时间研究精进尝试,成功在死地中破开一处灵空,引外界仙气入内。而且收法即停,灵空复原,也就是说荒川还是荒川,别人进去还是没有仙气可用。
犰离大方地将法诀教了出去,可奇怪的是,没人能成功应用,包括几位金仙在内。天帝不需要这种功法,但见众人屡试不成,自己也试了试,仍然不行。他倒不怀疑儿子藏私,因为没必要,犰离就是不教,别人也无话可说,教了还留一手,那不是儿子的性格。所以......为什么呢?
凤玄接到天帝传召,要带流光一起去。因为小石头突然对闭关产生了兴趣,流光陪它蹲在月华井底已经蹲了一个月,闻言表示不想去,跟天帝没话说。
“去吧,犰离即将下界历劫,你不去送送他么?”
流光对此暗翻白眼,天选之子就是套在犰离脑袋上的大光环,没功德,没历劫,呆在破荒地里也能升阶,让她这样死去活来过的人上哪儿说理去?这会儿又冠冕堂皇地说要去历劫补心境之缺了,实际谁不知道他是想下界找绮珊!
她不想去,但凤玄坚持把她提了出来,留小石头一个呼呼大睡,带着她真身飞出仙府。
懒洋洋的流光一边飞一边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多久轮值,打定主意这次带着孩子过去,坚决阻止凤玄跟上。让他留在仙府好好想想,再不闭关伤害的是谁!
飞到云霄殿附近,她远远看见殿前围了一堆人:“都看什么热闹呢?”
凤玄不答,拉着她不紧不慢地飞着,流光眼神好,扫过殿顶猛然一惊,那三层塔上绑了个人?而且光身,而且面熟!
“齐岩!”这个人她认识啊!不就是鹤辛的徒弟,狗嘴吐不出象牙,当年害她被罚进荒川五百年的那个王八蛋吗?
她古怪地看了看凤玄:“他又得罪谁了?这回可不是我干的。”
凤玄浅浅一笑:“得罪本君了。”
流光大惊:“你做的?你你...堂堂金仙怎么能干这种事?”
凤玄一本正经:“本君问过天帝当年你被罚进荒川的内情,觉得此事对你处罚过重,口出恶言者却轻拿轻放,有失公允。他不愿旧案重翻,本君只好替天.行道。”
流光结舌:“可是...我当年也挂过他了,而且鹤辛仙君...鹤辛挺护短的...”
凤玄眼角闪过不屑:“挂半日换你五百年禁闭,凭什么?至少挂五年才说得过去。而且鹤辛是谁?不服,让他来找本君好了。”
流光:......光着身子挂五年,那不成了九重天一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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