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骤然而至。
付樘蜷缩着双腿,抱膝坐在牢房靠东唯一的窗口下,手指摩挲着腕上的红绳。
她已经记不大清这是自己来到这个破地方的第几天了。
白天和黑夜在这里极不规律,有时前一天白天和黑夜极为漫长,后一天又很快天黑天亮。
若非说有什么是规律的,那便是这从天而降的雨水吧。
不论是降水量还是间隔的时间都是固定的。
付樘伸出小半个手掌穿过那并不比她手掌大多少的窗口。
冰凉的雨丝拍打在她手上,待在手中浅浅积了一层水洼后,付樘收回了手。
冷冰冰的雨水拍在自己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鬼地方。
付樘在心里暗暗骂道。
“放饭了——”
牢房的另一头传来呼声,周围同她一样被抓进来的‘囚犯’有气无力地自地上爬了起来,拖拖拉拉地往供应饭食的小口走去。
牢房以石砌成,一丈长宽,厚重包铁的木门除了每日有人来将恭桶换出去,以及又要有人被抓出去‘审讯’时才会偶尔打开。
平日里吃饭都是由木门边上的小窗,一碗一碗往里头递的,待吃完又将空碗递出去。
“小樘阿姊,你不去领饭么?”
前来唤她的少女同她一般,有一双或许是某种动物的耳朵。
一双杏眼煞是好看,可惜在这腌臜地方,再好看明媚的人都带着一股暮气。
“领,当然要领。”
付樘翻身从地上爬起。
这少女名唤蒲吟风,同她的原身算是同族,据她所说,她们是被族内选过来,平息神明的愤怒的。
荒谬至极。
这段时间,蒲吟风算是这个阴湿牢房里为数不多愿意同她说话之人。
付樘也看出来,这姑娘同自己是一般大,胆子也小,见付樘相当镇定,就忍不住过来想抱团取暖。
粗粝的陶碗内的鱼裸露着鱼骨,零星的碎肉粘在上头,死鱼眼望天,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已经过了这么久的时日,付樘每次吃饭依旧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带着怪味和腥味甚至还有些酸味的鱼汤被她一股脑地送入腹中,陶碗搁回小窗,不多时就被一只有些苍老干瘪的手取走了。
付樘重新坐回了窗子边,眼瞳望向窗外头不知何时暗下来的夜空。
这鬼地方的天空上没有日月星辰,狭小的窗口能见到的只有执掌着火把往来巡逻的黑袍人。
听蒲吟凤说,这地方叫给事窟。
“小樘……”
夜间湿冷,蒲吟风扯来一张填塞着芦苇枯草的被子盖在二人膝头,环住付樘的臂弯,“我怕……”
付樘知道她在怕什么,这段时日,外头那个叫桑栾的牢头开这扇牢门的次数愈加多了起来。
给事窟的人都戴着面罩,那双如鹰的凤眼在牢中每个人身上扫过,之后停在某个倒霉鬼身上,拎兔子般将人提溜出去。
再之后,便能听见不远处传来叫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或笑、或怒、或泣。
又不似寻常人喜怒哀嗔,光是那笑就笑得如拉破风箱,好似下一刻就该断气。
而后这不知从何而起来的情绪会忽得如风筝断了线,伴着一声惨呼,再不见声息。
牢内的人绝大部分都双眼无神,只桑栾开门的那一刹会蹦出些许惊惶,挣扎出一二分的活人样。
付樘起初见到这架势也慌了一瞬,但旋即就镇定了下来。
一来,她不是个喜欢无用焦虑的人,二来,这双兽耳给了她超乎常人的听觉。
她能确定,那惨呼过后的人,并没有死绝。
那既然暂时还要不了她的命,还是不要自己在这空耗心气。
“莫怕,”
付樘大大方方叫人靠在自己肩头,露出在这阴冷的牢房内决然不相衬的笑容,“至少在之后的三场雨之内,都是安全的。”
蒲吟风将信将疑,杏眼含水,“真的么?”
“嗯,真的。”她目光在蒲吟风手上同她相似的黄绳子上停了一瞬。
心中隐隐已经有一个推测,不过她相信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找到逃脱出去的机会,不过让她同牢中其他人听天由命,她还是想挣扎一二的。
她坚信自己这些日子留心的东西或许会在日后帮助她逃脱这个鬼地方。
毕竟,自助者,天助之,不是么?
蒲吟风显然没有付樘这般好心性,几乎每晚都要在付樘耳边絮絮叨叨说着她的身世。
若不是付樘对原身和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她怕是也很难有这般好的耐心。
“你还记得寨子里的阿嬷么?她在的时候可喜欢你了,”
蒲吟风用极轻的气音在付樘耳边叨唠,“可惜她在我们走之前得了怪病,肚子一日一日地胀了起来,也不知道好没好……”
“其实我小时候很羡慕你,你有那么多人疼爱,我的阿娘却很早就去了……”
“结果来到这里,还是你一直在照顾我,有你真好。”
付樘听着这些话,心中总是不是滋味的,原本逐渐不耐烦,最后话到嘴边,“睡吧,好好休息。不要想那些事情了。”
“嗯。”蒲吟风点点头,显得很是乖顺可爱,“小樘,你真好。”
付樘勾勾唇,没接话。
蒲吟风眼瞳中闪过点点挣扎,犹豫半晌,开口道,“我记得,再过段时间便是小樘你的生辰了吧?”
“……”她哪里知道。
“在这里待太久了,不记得了。”付樘说得模棱两可。
“我有个东西送你。”
蒲吟风坐直身子,在身上那已经看不出多少颜色的袍子内里上摩挲半晌。
手一顿,付樘下意识朝那看去,便见得她从中掏出一个耳坠子。
“嘶──”
付樘瞧见那耳坠子的样式,赫然瞪大了眼,“这耳坠子我可不能收。”
却见那耳坠子银丝密缠,连缀着几颗晶莹透亮的湛蓝宝石。
“收下吧,就算是我的一些心意。”
蒲吟风颇为强硬地捏住了付樘的兽耳,将耳坠子系她上头。
玱耳族的人一出生就会在耳廓上打上耳洞,待到十六岁则坠上耳坠,以示成人。
付樘没法说什么却之不恭的话,她充其量就每日听她唠叨,与她作伴,顶天了这人发热几次她照顾了下。
哪里值得这么贵重的物什赠予?
“收下吧、收下吧,这东西在这地方也没有什么用了。”
蒲吟风握着付樘的手,不许她取下来,杏眼又蓄起泪来,“从小到大、只有你、只有你对我这么好了……”
“你们两个小女娃他娘的能不能不要吵了?!”
正当付樘还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角落里的一名老汉朝付樘这边吼过来。
付樘抿了抿唇,没有再动,只将被子又朝蒲吟风那边盖了盖。
这里没有月光,只有窗外火把点点,似凶兽眼瞳,馋着石牢内的□□魂身。
……
付樘观察着天空中灰色的云雾,心中默数着数字。
“三、二、一──”
──啪嗒
椭圆色的雨点砸在了石牢窗台上。
测算准了天象的付樘朝着雨滴的印子傻笑了几声。
不愧是她,她的脑子还是那么的好使。
但很快付樘就笑不出来了。
包铁的牢门被人大力破开,扑簌簌从头顶石墙上落下一层灰下来。
付樘霎时间眉头紧锁,目光凝在那黑衣女子身上。
如鹰的目光恰巧与付樘对上。
付樘的眼中全然看不见惊惧,这倒叫桑栾怔了半刻。
但她此来的猎物并不是付樘。
阴鸷的目光从付樘身上移开,往西边的角落看去。
付樘的注意一直在她身上,也不由得顺着她的目光向那方向看去。
蒲吟风!
付樘心里咯噔一下,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桑栾便大步流星朝蒲吟风走去。
“你要干嘛?!”
“别过来、不、不、别过来!”
蒲吟风在角落里瑟缩成一团,她的双脚发软,恐惧让她连逃跑的念头都起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桑栾朝自己越来越近……
付樘咬咬牙,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推测居然会出差错,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心下一横,付樘卯足了力气往桑栾身上撞过去。
桑栾显然没想到这牢里一帮子死气沉沉的人里头还能出来个这般敢找死的!
桑栾不防,被付樘撞得一个趔趄,付樘则乘着她趔趄的时候朝着蒲吟风大吼一声,“跑──跑啊!”
说完不等蒲吟风反应,一把抓起她的衣袖,试图将这人自地上拉起。
但可惜蒲吟风的脚就好似被人挑了筋,怎么也不能从地上起来。
桑栾显然不会给付樘继续的机会,一个窝心脚踹在付樘的胸口下,力度之大直接将付樘整个人的脊背撞飞在石牢墙上。
付樘更是一口酸水‘哇’了出来。
“呸,不过是个下贱种子,也敢来撞你姑奶奶了!”
桑栾抬脚,瞧见付樘耳朵上挂着的耳坠分神了片刻,但很快毫不留情地踩在了她脸上,靴子泄愤般撵着她的脸庞,又啐了一口,才放过她。
旋即将蒲吟风拎了起来,牢门缓缓合上,将外头的火光一点点收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付樘才艰难爬起,撑着双手将自己卖力地挪到芦苇填塞的被子之上,那上头还残留着蒲吟风的温度。
纤长的手指缓缓抚上自己被踩的脸庞,冰凉的耳坠子轻轻晃动,好似它主人的絮絮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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