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已经下了六天，唐秋从半开的窗户望过去，还能看到雨丝在半空中拉长的水线，一滴接着一滴，溅了一地凉。

大雨加之疫情的双重打击下，唐秋只能蜗居在三十平米的小房子里感受“天不遂人愿，人愿如垃圾”这句话为什么这么有道理。

原因不外乎之前他至少可以在公园边溜圈边想，鼻子里的空气新鲜着，眼睛里的东西一片亮堂，就算脑子里的乌漆嘛事很烦，心脏承压的天平还算可以调平。

可现在，他的天平开始倾斜了。

拿出口袋里的烟盒，他抖出一根，叼到嘴边顺便滑亮打火机，呲火声渐起又收，烟丝明灭。

他吸进去一口神仙气儿，在肺里打着转。

两只消瘦的手夹紧烟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冷不丁看向门口立着的东西。

唐秋的眼神实在不能说是单纯。

二十七岁的年纪，已经见证了一些人情世故、世路冷暖，眼睛里老早抹了一层薄而密不透风的胶层。在光下，肉眼可见经世的黏浊和暗淡。

目光放在门口的物件上后，复杂而爆裂的情绪一闪而过，从胶层背后投射出来时只剩几分薄凉与死寂。

他用了前半生的所有时光投身在门口这个东西上，已经记不清自己当初做这个时某一刻的所思所想、所盼所望，只知道从十五岁开始到现在，十二年的时间，他做了一场绚丽宏大、鲜红亮丽的美梦，到现在前功尽弃，一无所有时，他还是不愿意醒来。

因为不甘心。

唐秋站起来，走向门口，在那个比他还高的东西面前停下。

他深嘬了一口烟，将满肺积压的烟气全都吐在面前被白布包裹起来的他的十二年。

一把扯开白布，布落到地上，面前的东西暴露在空气中。

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相貌经过精雕细琢、皮肤细腻到没有毛孔、瞳孔没有焦距、头发丝都细碎到跟真人没有差别的AI智能人，一个机械人。

唐秋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向机器人后脑勺，按下开关。

男人的瞳孔顷刻亮起，深蓝色的光从虹膜深处透出来，不一会儿他的眼球抖了抖，眼珠子一转看向唐秋。

他似乎对唐秋格外熟悉，一看到那张脸时就笑了起来，用一口格外标准的普通话说:“唐秋先生，很高兴能再次见到您。”

唐秋没理他，将烟头掐灭丢进垃圾桶，折回去一头栽进沙发，手摸上太阳穴，按了一会儿后舒服地缓缓合拢眼睛。

男人丝毫没有被唐秋的疏离影响到，他迈开腿走过去，顺便贴心地拎起随意搭在椅子上的薄毯，盖到唐秋身上。

他站在旁边，一会儿后弯下头，在距离唐秋鼻尖几厘米的地方停下来。

“唐秋先生，我等了您五天，现在应该就是您的答案了吧。”

男人没有等到唐秋的回答，他静默了几秒，突然靠近。

在关键时刻唐秋忽然偏头，男人凉凉的吻落在他的嘴角。他眉头一皱，果断往旁边挪动。

紧闭的眼皮启开一条缝，冰冷的视线从里面逸出来，直直落在男人红润的嘴唇上，然后视线上移，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已经在很努力像个人了，唐秋想。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面前的东西每一个表情变化以及细微神情之间的差别，无论是相形于人还是其他机械人。

以前，唐秋拼尽全力都希望他能逼真一点，再逼真一点，好让他就算混入人群中，也不会有人发现他是个假货。

现在，唐秋看着他玻璃晶体质地的眼球，没有一丝瑕疵的完美皮肤，永远长度与发质不变的头发和微笑起来眼皮拉扯的弧度，这个东西，已经达到了他预期的所有高度，甚至超出预估范围。

他想，十二年前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曾经的梦想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他人如所愿，得到一个完美的AI智能机器人……然后痛失所有。

是他制作了一个疯子，一个极度逼近完美的疯子。

是他亲手将恶鬼放逐人间，让他啃噬活人的躯骨，捏碎稚嫩的生命。

都是他。

唐秋刹那间如犍稚击头，空降了一头霜。他对男人说:“你知道你和人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吗？”

男人的脸明显一僵，他能猜到接下来的答案必定不怎么好。

唐秋被他的表情逗乐了。

虽然此问题提过不下十遍，次次他的表情都大差不差，但唐秋还是要说，而且最喜欢问，因为他也很想知道一个AI智能人对这类不同有何感想，特别是——当他妄图想拥有不该拥有的东西时。

“你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脏。知道吗，刚刚你靠过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接近我，能躲开你仅仅出于我的厌恶。”

“苏科，你在我心里不是个人，而我只会和同类谈感情。”

唐秋很期待苏科的反应，他期望有点微妙的变化。

不负所望，这回苏科和之前所为大有不同。

他收起所有彰显自己无知的反应，看起来有些不以为然。

苏科坐到唐秋旁边，拿起茶几上已经开启的罐装可乐，灌入一大口。可乐在嘴里囫囵了一圈，然后吐到垃圾桶里。

他捏着易拉罐对唐秋说:“可乐，真是难喝的味道，我不喜欢。”话音刚落，苏科捏爆了易拉罐，里面的液体瞬间挤压爆了出来，溅得到处都是。

唐秋眉头一皱，吼道:“你又在发什么疯。”

苏科却淡淡一笑:“不喜欢就毁了他，喜欢，就留着。先生，我喜欢您，所以我不会毁了您，我相信总有一天您也会喜欢我的。毕竟，您肯定也不希望有那不美妙的一天到来您身边，对吗？”

唐秋冷哼一声:“你不如现在就撕了我，一了百了。”

苏科静置一秒，摆手道:“先生，对爱的人要呵护，要爱戴，要等待，我的时间还很长，我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等到的。”

“爱情就是这样，先生不懂。”

唐秋懒得搭理他，想到了什么，说:“我要工作。”

苏科摇摇头:“先生不需要工作，现在外面很危险，而且工作很累，我舍不得您受累。”

“那你怎么舍得把我关在这里，打算让我一辈子死在里面！”

苏科一脸不可思议:“此话怎讲？先生，以前我可一直待在比这里更狭小的地方呢。界于先生的各种要求我还特意挑选了这里的，您应该喜欢这里，这是您自己挑选的结果。”

唐秋闻言狂笑起来，一脚踢翻茶几，他从沙发站起来，指着苏科痛骂:“我喜欢？你说我喜欢这里，这真他妈是我这辈子听到最可笑的话。苏科，如果不是你斩断我的退路割裂我和从前所有的联系，你以为我会呆在这里？”

唐秋指向窗外:“就连外面的破雨都比我自由，我现在就像个死人，心里是死的！死透了！！”

说完他几跨步冲到苏科身前，扯过他的领口，逼视他深蓝色瞳孔，咬牙切齿地说:“你把我还回来，还给我！我唐秋欠你什么了，这辈子，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然后，让你亲手将我推进了深沟底，让我——生不如死。”唐秋说出最后四个字时，眼泪从眼角掉下一滴。

苏科慌了，他有一瞬间露出迷茫的表情，下一秒想到什么，双手捧起唐秋的脸，吻上唐秋的眼角。

嘴唇碰上他的瞬间，唐秋松了攥紧衣服的手，软软坠了下来。

苏科抬起头，看着唐秋偏向一边的脸，木讷而固执地说:“我喜欢您的，先生，喜欢是无罪的，先生也可以喜欢我，这样您一定会开心。”

唐秋不理会，阖实双眼，他不想跟这个无法和正常人相比的东西多作无谓交流。

他已经尝试了好久了，是个人都会累的。

在这世界安静下来的短短十几秒，唐秋做了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