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脱开苏科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午饭,摆在餐桌上,坐下吃了起来。
苏科移动过来坐到他对面,安静地看着他吃饭。
对于人类吃饭这一行为,苏科非常着迷且乐意观察。
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具有艺术特质的东西都应该是来源于每天反复存在的,习以为常的生活中。
比如,唐秋每天吃饭的时刻,在苏科眼中就是最具有艺术价值的时候,他研究了好久,百看不厌。
唐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自从苏科自愿休眠后到现在,几天下来,他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消瘦。
苏科是看不出这一点的,只要人还能动,在苏科眼中都一样。
唐秋吃下一口菜。
碟子从冰箱带出来的凉气还没散,吃进口里稍微有些冰牙,米饭也已经发硬,他又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
现在有点力气了,可以继续接下来的事。
唐秋目光落向对面:“苏科,我不懂你的喜欢到底是什么?”
“我是活着的先生,可能我口中的活着和您眼中的活着不一样,但是,我一看到您就想靠近,想拥有您,想和您没有距离,先生,这就是爱情,我相信您也会觉得这是爱情的。”苏科认真道。
唐秋低下眉头:“你难道不觉得,这很不对?”
“不,先生,爱情是苯基乙胺、多巴胺、内啡肽分泌的产物,它是人最正常的生理需求,而我只是复制了人类的情感,先生,您应该打开自己的内心,您需要有一个人住进去,您太孤独了。”
是吗?
“爱情不是生理需求。”唐秋提出否定,但不是对于苏科嘴里的孤独。
他补充道:“爱不是,做a才是。”
唐秋问他:“你想和我做?”
苏科沉默了,半晌,他说:“先生,我会伤到您的。”
“那就是不想了……你还会怕伤到人?”唐秋冷嘲一句。
苏科低头:“我不会随便伤人的,特别是对先生。”
“所以,你没有伤人。”
唐秋的眼神突然拧成一股绳,无声鞭挞着眼前的非人。
他声音突然压抑而阴鸷,偏生从喉口挤出几个字:“而是直接杀了人!”
苏科瞳孔里的光陡然凝缩,扎向唐秋时下一秒随即扩散。
他看起来还是跟原来一样的无害模样,只是将目光全然落到手掌上,翻来覆去。
“先生从哪里听到的,是谁这么污蔑我。”
“你杀了谁?”唐秋丝毫不接他的话茬,他目光灼灼地审视苏科,质问道。
苏科头也未抬:“我怎么可能……”
“九月十三号,我的父亲死于一场车祸。”唐秋见他油盐不进,果断打断他的狡辩。
“原因是汽车所有轮胎同时脱离车身,车身不受控制径直撞出高架桥,车子落地后十几秒内爆炸,车毁人亡,只留下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内掉出来的脑袋。那颗脑袋,现在还在这间房间里。”
苏科的翻手动作一顿。
他是AI,不会紧张,但有时候机械人也会出现意外,比如刚才,唐秋话音刚落,苏科不经意间蜷了蜷手。
唐秋继续说:“隔天九月十四号,我的母亲宋秋月女士得知父亲出事的消息后突然发病去世,一个身体一直很健康、时刻注重养生、每月体检不断的女士发现患有急性哮喘后,第一次发作,就牵上了死神的线,没了命。”
“还有,”到这里,唐秋的声音已经颤抖得很明显了。他胸口粗重起伏,额头因为用力蹦出狰狞的青筋,交错盘起,他一阵一阵的往出冒冷汗,他很挣扎。
喘了好几口气后,他开始继续说。
“我的妹妹妹夫还有他们的孩子小曲儿一家,在我母亲死后接连死在别墅内。妹妹唐夏吊死在二楼的楼梯口,吊死她的是一根很粗的铁丝。妹夫谭中知摔死在一楼,那位置正好,唐夏一偏头就能看到他。本来我想二楼跳下来摔也摔不死的,果然,他的致命伤不是摔出来的,而是竖在他头顶的铁棍,直接贯穿颅骨致人死亡。”
“我的外甥女,还不足三岁,小小的一团,一见到我就会舅舅舅舅的喊。她是怎么死的?哦,她断成了好几块儿呢,被一件外套包住,丢进外面的土里,现在挖出来应该已经生了蛆吧,白花花,看起来应该比这碗米饭要软很多。”
唐秋猛一拍桌。
“还有谁,苏科!”
他眼眶通红,恶狠狠地质问:“告诉我,你还杀了谁!”
“我没有……”苏科情绪激动地站起来,他抓起白米饭扔进垃圾桶,上前跪在他面前,攀上唐秋的手指,轻轻攥住几根指尖:“我没有杀人,也没有断成几块,更没有生蛆,什么都没有,先生,您生病了,您不能这么幻想我和您的家人。”
唐秋眼里的痛苦快要溢出来了,他只是轻轻看着苏科,都会让人产生了一种身陷囹圄的无望感,他嘴唇轻轻颤抖:“真得……是我记错了吗?”
苏科完整地握住唐秋的手,挨在唇边吻了吻:“先生,没关系的,苏科不会放弃您,不管您成为什么样子,苏科都会陪在您的身边。”
“你不是说要毁掉我吗?”
“不是的,不是的!苏科永远不会不爱您,所以永远不会毁掉您。”
唐秋惨淡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弯腰凑近苏科,看着他深蓝色的瞳孔里印上自己的模样。一瞬间,唐秋觉得恶心,从胃里反上来的酸水在喉咙口一阵翻腾,花了好大力气才通通压制下去。
唐秋的目光在苏科两颗眼睛中巡唆,忽然,他说:“你的眼睛真丑,非常非常非常的令人恶心,我不喜欢。”
苏科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唐秋摸上他的眼球,平静地说:“挖了吧。”
说完他的指尖已经戳进眼眶,包住眼珠从苏科身上生生拔出来,眼珠后面的电线被扯出许多,唐秋捡起线一一扯断,长多来的又塞回到眼框。
AI是不会痛的,唐秋明白,所以摘眼球这种事情对于AI造不成痛点。
但这双眼睛看到了许多不该看的东西,唐秋看着这双眼睛就胸闷窒息,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全部卸下来。
现在已经拆下一只,还有一只。
他冷冷凝视着另一只,不动作也不说话。
苏科与他对视良久,了然了。他低下头,亲手扯断这只眼球的所有牵绊,交到唐秋的手中。
没有了眼睛的苏科看起来像个人形骷髅。但他就算划分到人形骷髅的类别里,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残次品。
两颗眼珠在他手里转了几圈,丢进了水杯。他甩开苏科,绕开他走到床边,背对苏科的方向躺了上去。
床空出一边,这好似是最明显的暗示。但苏科却绕到另一边,面对着唐秋躺到地上。
唐秋眼睁睁看着苏科躺下后,两个窟窿直直对着他。
他就算没有了眼睛,也能感光和感热,丢了一双眼睛,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没了眼珠子,苏科的眼眶里面只剩下叠绕的电线,像人的神经系统一样错综复杂。
曾经为了美观以及后来更好改造,苏科体内几百上千条线路都是他花了好长时间组合整理,整整齐齐藏进这层皮肉下面的。现在,唐秋看着每一条冒出头的电线时,都会想到唐夏脖子上那根沾了血的,他们本质上是同一根,没有区别。
唐秋有一瞬间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制作他,但十二年了,他真得记不清,只隐约知道后来,自己应该是和初衷越来越远。
他想得奖,想站在最高领奖台俯视所有人。
为了这个目地,苏科身上的所有零件都是最完美的材料。为了让他像一个人,唐秋费劲了努力,不然也不会花费足足十二年的时间。其实,起初唐秋是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后来他辞职了,因为他没法两方都兼顾,所以他果断选择了自己多年的执念。
之后因为父母不理解,生活太苦,他被迫找了个在超市看店的工作,但谁曾想到疫情以迅雷之势席卷了整个城市,他又一次失业,然后就一直到现在。
而他的梦想呢,这个叫苏科的他亲手做出来的AI人工智能……
唐秋不得不否认,他是一个很棒的作品,无论是从形体还是从意识思维、个人能力方面,他都无限逼近于人类。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他成了人类眼中的疯子?
或者换句话来说,让唐秋成为了同类眼中的疯子。
本来他是可以站上领奖台的,本来他是可以接受聚光灯的闪烁,他可以得到认可得到父母的理解,这一切本来是有一个近乎完美的结局的。
为什么?
那个不曾沾染污浊的开始,他十五岁的一场情怀梦,到二十七岁,被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彻底打破。
一场梦终于不得善果,撞了一身腥。
唐秋记得那是位优雅的女士,当时她在采访他,之后跟他单独说了句话。
她用娇俏可爱的语气说:“先生真是个可爱又有智慧的人,能方便留你一个联系方式吗?希望有幸参与你之后的生活。”
话还没说完,唐秋还没有从被女士搭讪的惊愕中回过神,鲜亮的红色喷射而出,给了他更加温柔而热忱的冲击。
满脸的液体是如此软绵,没有丝毫尖锐与恶劣,唐秋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它就溅上了身。
那个时候,他或许中了麻药,只能迟钝地看着自己一颗心好似被扯出来撕碎在外面,成了一堆废墟。
他的心口突然就空了。
之后是逃亡。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来的,毋庸置疑,必定多亏苏科的帮助,他救回了自己的身体,却没有顺便把他的心也捞回来。
唐秋想到这儿,转了个身,又一次背对苏科。
这个时候,他能正面看到对面墙边的衣柜,在衣柜里面,有一颗流着血的头颅,那是他父亲的。
自从待到这里后,他就突然记不起好些事情。
有时候,他会突然想到似乎很久没见过父母了,好想他们,好想见到他们,哪怕只是他们的一部分也可以。有时候他又会恶毒地咒骂他们去死吧,痛斥他们不知道关心自己,骂他们的不理解。
他将心底最恶毒的想法付诸在对应的人身上,让他们变成一具具恶臭的尸体,然后又去忏悔,去三叩九拜跪着重复罪过。
有时候,他会看着某一处发呆,说自己好孤独,有个人做伴儿多好。
有时候,他会认为自己很正常,是有人抢夺了他的所有,那是个恶毒的人。
唐秋想,到底是谁疯了?
后来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份礼物。
打开后,里面包着一颗头颅,舌头,眼睛,脑浆,还有不知道是身体的哪一部分,从小孩儿身上剁下来的一块肢体。
这是一份沉重的礼物,其他的唐秋可以说不认识,但那颗头颅唐秋一定知道。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父亲啊,他又爱又恨的人。
唐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狼狈冲下床掀翻衣柜,从里面取出一个大盒子,扔向床上。
盒子倒开,一颗脑袋咕噜噜地滚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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