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美人泪

少女吓的面如土色,也不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只是急道:“这里闷,我想出去走走。”

裴度只有她能救了,李覃若是知道裴度只身来此,事情只会更加不受控制,彼时裴度的境地不消多言。

她连忙补充了句:“很快就回来。”

李覃垂眸冷笑,道:“为了裴度?”

不待晞婵回答,他将提来的酒瓶搁置在她旁边的托盘上,忽而抬手,捏提起她的下巴,淡淡吐出一句话:“他欲抢亲,已被府兵乱棍打死。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眼前的男人似乎毫无说谎的姿态,平静到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言语神情,又有讥讽之色。晞婵失了声,忽地呼吸困难,双目睁大,染着红晕水珠,靠撑着被褥边沿,才没有倒下。

“你骗我......”晞婵再不能自控,朝他质问出来,泪水不要命似的往下流淌。她猛站起来,奋力向外跑,却被李覃轻而易举地用力扯了回去。

她反而冷静下来,凝视着他,慢声道:“我只看他一眼。”

“不信?”他走去关了窗,步子有些踉跄地回了床榻前,二话不说将她压在色泽喜庆的被衾上,酒气铺天盖地。

晞婵大惊。

他似是已经醉到意识不清了,吐息灼热:“你想杀我,既如此,我想杀他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唇上忽地一凉,晞婵直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见他依旧不起,她只好出声提醒:“君侯醉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然随便她怎么喊,都不曾有一人进来。

意识到不对,晞婵拼命挣扎,顾不得任何,慌张又急促地推拒,试图喊醒肆意妄为的高大男人,他的新妇在东堂,并不是她。

“君侯看清楚了,我是你弟媳,不是你的妻!”

话落,她身上那人忽然停顿了一下,转而用阴沉寒冷的目光凝视过来,再无一点动静。

直到晞婵起了惧怕,他才撤开站好,正当她以为就此结束时,却见帷帐垂落,挡红烛在外。

李覃倒了两杯酒,逼着她喝下交杯酒,从始至终冷漠的像是失去所有记忆,只记得她是他百般憎恶的人。

无论她怎么挣扎,他都不肯放过。

晞婵心中,凄凉落寞,万分苦楚堵在喉间,她咬紧唇瓣,抽噎不止,却还是不受控地被迫随着他的节奏发声。

身下落了红。

也很疼。

他道:“你以为谁都像你那般狡猾薄情?我杀你最为容易,也最应当,却随你闹,随你东奔西走,到头来......你竟当真要杀我。你怎知你怎知......”

似是话到此处堵塞心间,再吐不出来只言片语,他又愧又恼的重复一遍遍,但总也无法在她耳边继续说下去,便沉默起来,蓄力勃发。苦于无奈,也只得以此为牵挂,寄托惆情,撞醒她的心。

他也不需她知道,抛却“应当”二字,至今不取她穆家老小性命,于他李覃,是何种孬事!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晞婵从未逼着让他束手就擒。

是他禁不住她的把戏,明知不可,却仍甘愿沉沦。

由此,宿仇一事,自二人山盟海誓后,他从不曾在她面前提起,只怕她宽心的同时,又因二人私情为他昔日创伤而介怀疼惜,可如今呢?

她对他的情,何至于此!全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但换而言之,他确也不会就此放下血海深仇,这与胸怀无关。撇去自身几近残废丧命的险境,这算是他李覃的胸怀。倘他毫无作为,任凭义兄惨死,他又凭什么替义兄做主,算作自己的好事?

此等不义,他宁死不为。

因此两人执手许意后,他打心底对晞婵有愧,只恐日后要把那穆氏父兄如何,她心中芥蒂不可消除。

即便血海深仇在前,他也从未想过杀她。

至于嫁裴度,怒归怒,他也情愿体谅她,只庆幸段灼去的及时。一切因那封信起,可除却这个,她并无丝毫过错,即便回了豫州,他也可当作赌气,气他放出消息要娶那林纤,甚至当着她的面置办聘礼。

在这以前,她只以为两人依旧紧紧相依,却不想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得知了这件事。因此就算再气恼自己被她戏耍,他也还是行至半路骂了自己一句畜生,策马狂奔千里返还。

昼夜兼程,一刻也不停息。回来后,她竟已走了,再懊恼也无用,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只那时解释与她一二的机会也没有了罢。

可线既已放进了水里,他们又怎愿毫无收获的收线?

段灼去豫州叫嚣,本就是先前定好的计谋,唯一的意外便是晞婵竟回了豫州,亲眼看着她父兄危难,又被“逼婚”,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李覃。

阴差阳错之下,假话也成了真,暗谋成了刀子,若想如愿割断这般大费力气筹划的风筝线,便要将刀往前一寸。然晞婵忽回豫州,他赶在路上,无法瞬间与段灼下令,也无法立即到她身边。

到了魏兴,听闻她回,他只一想,便知她受了何等煎熬。那刀子每每割一寸,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贾公他们团团围聚,因此大喜,只有他闷闷不乐。

谁又会明白,他的惊惊,分毫不知,只知他是她的李仢深,是她该信任的依靠。

——他字仢深,是在偶有一日两人在阁楼作诗说起的。

“深”字取“覃”的意。

然而算来,这些怨不得出此计的人,点头的人是他,先赌气不告而别的人也是他。抵达豫州府所在的都城外,已是段灼前去单挑之后的事儿了。

他尚未到时,便听满城风雨,听她要嫁裴度。

她还要嫁!

有信在前,又闻此语,要他如何不怒?

因此听兵士禀报,段灼竟将晞婵带来营地,他虽不满段灼擅自主张提供机会,让他二人修好,但左思右想,脑海中仍旧是那个没良心的小女郎模样。

令他好不苦恼。

一见她,还穿着大喜的婚服,哪管什么理智,充心填肺的感情一上来,便成了那样。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日后常给她点苦头吃吃罢了,她年岁小,情感不真,心智易动,被那裴度哄骗了也未可知,只需他好好教训引导,便不会再这般胡闹。

也是心疼她无端受了世人的冷言冷语,折磨心情。

由此才松口警告她两句就罢,否则,就算活菩萨来了,他也不领情。

原是恼怒她差点嫁给旁人,不愿她柔情刚出,自己就上赶着同她好一番解释,且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说的清的,便打定主意明日再聊个透彻。

再则仍有一点,他表面掩饰的再好,面对她,心里却是有几分心虚的。若论人之常情,他当然是不想让她知道的。

可两人既为连理枝,他不能瞒。

哪怕她再恼他,也不瞒着为妙。

也是因这一件她尚不知道的秘事,忽然感知到她要杀他时,他也只是气急攻心,觉得她情薄不在意,何至于此,并未有像往常那般心狠手辣,而是容忍她到了今日。

甚至还是按原先的办法娶了她。

只是她还不知道罢了。

他也懒得再跟她说的一清二楚。

凭什么?

凭她要将匕首捅进他胸腔?

……

他拼尽全力,周全布局,步步为棋,又何尝不是为了如她所愿?但凡许诺她的,他没有一句是忘记的。

只一个,其中也有他应允的连环计,且涉及她父兄,若解释出来真相,知晓逼婚只是一诱饵,她必然要生他一场大气。

碰巧又有那封玉珏信,他负气不告而别,“辜负”小姑娘在前。

他再苦恼,也是忍不住心疼她的。

只想着把裴度如何,教她专情,却从未想过要拿她怎样。

却不想她居然要亲手取他性命!

一切好,一切坏,骤然破碎成了云烟。

他再没必要同她晞婵讲个原委,也勃然大怒自己是何等的容易受她蛊惑,自这一件事起,他就懒得在乎她会怎么想了。

委屈,那便委屈着。难过,那便难过着。同他李覃,再无半分瓜葛!

既无感情,何谈珍重?既无珍重,何苦费那口舌?随她怎么样,反正他不会再向她放低姿态就是了。

她也不再是他的惊惊,在他眼里心里,只是穆家女。

娶她,放她一条生路,也只为他许给惊惊的承诺。

从此以后,再无他的惊惊。

......

夜深红烛暗,香帐暖绡一尺春。

鼓声响了有几回,晞婵昏昏沉沉的又一次咬紧他,口腔里也充斥着甘甜的酒气,汗涔涔的身子上没有一刻不是被长有薄茧的大掌揾搓的,移着下去,再上来。

不知几个来回后,晞婵忍着哭腔,嗅着帐中各种气味混杂起来的异味,羞的花容失色,只囔囔的小声唤了他:“仢深......”

李覃整个人都怔了一下。

随即他怒不可遏,声线沉冷到了狠厉的地步:“仢深也是你能喊的?”昔日追着磨她喊,从未开过口,现在他一清二楚她到底为何不愿开口了,却又在此境况下轻而易举喊出。

算什么?

晞婵突然清醒了大半,此后再怎么着也不吭声,渐渐的,稍有哽咽。

“你救救他……”

“孤不懂。”

她的眼尾,飞快滑下两滴无助的泪水,该如何说与李覃?他现在,又怎会在乎她的过去。

毕竟,她明知生死相隔的绝望,还决心要把匕首刺进他的心里。

晞婵忽然有一句话,极想说出来,告诉他,告诉他为什么要杀他。

她出乎意料的主动抱紧了他。李覃猛顿住,后背僵硬起来,平复喘息,却并不看她。他也看不到她的脸,晞婵不知为何,仿佛整个人都想躲进他的怀里。

“李覃……我害怕。”

害怕所有人,再一次因为她死去。

害怕重来一次,还是救不了一个人。

她好怕,变成前世那样的“孤魂野鬼”,背负着罪恶活下去。那些极好极好的人,反倒下场凄惨。

李覃也很好,只是在这场豪赌中,她终究没有选择他。

前世的她,最后甚至找不到风雨里的穆家人丁。

所以她祈求了今生。

过往执念不消,又怎敢太过坦白的生存?

一步错,步步错。

这是她用一生,得来的教训。

都说事有两面,而今又何尝不是?李覃听了,便以为是她身体上疼了,心里闷了,习惯用来惹他怜爱,去救裴度的美人计。

是管用。但今时也反过来,导致他不解她到底心里是真是假。

他冷笑道:“害怕什么?”

晞婵怔住。

她怎么也料想不到,李覃这般气恼,又醉了酒,也不忘回应自己。

原本听到冷笑,她已经不抱希望能有他几分的安慰。

可他却实实在在地问了出来。

看似待她不好,实则比谁都要上心。假如事出有因,李覃生气的时候,便会先问她有没有什么心里难受或者憋闷的,而后再说与她某件事的处理不当之处。

比如他让她去拿砚台,她拿了个湖心石。

李覃并不会说她什么,往往只捏捏她的脸颊,亲去拿了个砚台回来,安稳把公务处理完,便悄悄的命人把舟船准备了,领她去游湖。

她想让他陪着而已。

他都会做到的。

晞婵忽然泪目。

一直都是这样。

哪怕她有一丝异样,他便会不管自己心情如何,也要顾及她。

她寄人篱下,暗自在荷花池叹惜。

他就二话不说亲自跳进去摸藕,淌着满身的泥水,趴在岸边笑问她这藕长的可好?

旁人都道,李覃待她只一个“养”字,宠的太过,又以此姿态,未免太管束。

可谁又知,她心思敏感,后院家小勾心斗角,又被各院主子惯的嚣张跋扈,常有口舌暗欺抛向她,指桑骂槐,偷换燕窝,哪一件事没少呢?

若非他事无巨细,明面维护,暗里哄笑,她早就不知悄悄的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哭了多少回。

外人无奈只看得见他如何待她。

却是不能看见私下里,她一个人躲起来的时候,李覃是如何不管再忙也要跑来哄她的。

他陪她回豫州后的一段时日,不知是不是巧合,李覃说瞧见芳菲院里种有一棵桃花树,让她领他去看。

闲聊半晌,他忽然道:“它并没你高。”

那日将从豫回荆,段灼调笑他总给她夹菜,欺负她。

只有她明白,李覃是急了。

不为别的,只恐她被那道士的话唬的心神不宁。

她敏感,他便以最为直接的方式,去让她清楚。

——有人在乎你。

晞婵听问,想罢愣了好半晌,才冲面无表情赤着臂膀的男人勉强笑了笑,轻摇着头,囔音有些重。

“害怕自己没有死在你前面。”

她假设了一下,方才自己真的将他杀了,会有什么结果。

不再是原先想好的,他死后,自己也功成身退,成为毫无负担的晞婵,紧随他后。

而是再次抱憾终生。

她在心疼他?李覃蹙紧眉头,审视地睨了她两眼,长久不语。

直到晞婵主动招惹过来,亲上他的唇角,李覃才偏开头躲开,语气很不好的训斥道:“大喜的日子,什么死不死的。”

他披衣去了外间,喊进一个手下,吩咐那人去将裴度安置了。

再请个好大夫与裴度看伤。

李覃嗓音压的又沉又低。晞婵隐约听见他说:“用最好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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