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立朝以来,因着宫中规矩,极少设宴广邀。也就上元这日才会特许官眷入宫赴宴,就是旧姓也不例外。
这座不知经历过多少代君王更迭的皇城,越是走近越会被它的肃穆庄严震慑,叫人心头微窒。
朱墙上覆着厚雪,风一吹,红梅轻颤,落下几缕雪花。
待步进今日设宴的颐园,许三娘才敢悄悄问许文茵:“从今早起你脸色就不大好,是哪儿不舒坦了?”
从许家上车到下车入宫,一路走来,许文茵一言不发,连许珩方才挑衅她的两句话都没回。
许三娘怕她病了还硬撑着身子赴宴,故而神情紧张。
许文茵倒不是病了,昨夜做了那场梦,她总算知道为何每回见了谢倾就会本能地害怕。他梦里那副模样,谁见了都会害怕。
今日宫宴,也不知他会不会来。
不出许文茵所料,在满殿的文武百官中,许家的位置果真排不进殿内,离殿门都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不过今日不曾落雪,三人早有先见之明,捂得严严实实,吹吹冷风倒也无妨。
才刚坐下,那边就传来一阵哂笑,“这不是茵娘么,怎的今日穿得格外的多呢?”
袁五娘被几个姐妹簇拥着自殿下台阶走上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外头的许家众人。
她是侍郎之女,坐席排到了殿内。
许文茵不想同她争执,许三娘却不是个好拿捏的性子,一见她那副抬着下巴要死不活的样,便掀掀眼皮呛回去:“一件毛皮大氅就叫多,有些人难不成没瞧见过衣服?”
袁五娘和许三娘从前并无私怨,偶尔还能说上几句,她这么说无非是想刺刺许文茵,谁知却被许三娘呛回来。
许三娘和许文茵不一样,在帝京名媛圈内有一众好姐妹,和她起冲突没好处。袁五娘脸色都僵了,还是旁边姐妹拉了她的手,她才忍下要上前理论的冲动。
一想反正许家人坐在外头也碍不到自己的眼,和她们较什么劲呢,便冷哼一声,转身进内。
许三娘瞥着她走远,才转头对许文茵说:“从前我就觉得袁五身份不高,脾气倒很大,今儿教训教训她,叫她日后收敛些。”
许文茵想笑,许三娘这几日当真一改从前的态度,看她跟看小鸡崽似的,生怕自己受人欺负。
就在此时,空荡荡的殿上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绯衣给使,这是太后娘娘快到了。原本闹腾腾的殿内霎时安静,随给使一声长唤,严太后身着玄黄袍服,自旁而出,仪态自是雍容不说。
众人齐齐起身,抬手高呼“娘娘大安”,而后拜下。
“起来吧,今日设宴本就是邀你们陪哀家吃顿饭罢了,不必拘礼。”太后声音中带笑,比她想象中要年轻。
许文茵随周围人起身,抬起头时遥遥往上首一瞥,看见严太后的身旁还坐了一个男人。
头戴金冠,紫色袍服,侧边绣着龙虎金纹。这是身份的象征。
可殿内的人,包括方才的给使,无一人提及他。
她还想看得更清楚些,就像为了求证梦里那个突然冒出的陌生姓名。可惜视线最终只够到他白净削痩的下颌。
秦追,在如今太后掌权的朝中,形同虚设的天子。
她十八岁那年,会被太后点进宫里,伴他左右。名义上是皇后候选,实则是为了将自己困在宫中。
再后来,谢倾会率六千大军突破城门,逼宫太后。天子被推上风口浪尖,最后死在谢倾的刀下。
谢倾,那个在梦里绑了自己还狠狠捏了她的脸,可怕得跟阎王一样的男人。
许文茵顿时觉得嘴里的肉圆子都难以下咽。
宫里规矩繁重,汤菜搁了很久早就凉了,许文茵本就是吃饱了来的,意思意思用了几筷子就没了胃口,向魏氏和许三娘寻了个借口起身离席。
她出了正殿,右转步上宫廊。殿内殿外都太吵,叫她没法静下来整理思绪,如今被寒风一吹,脑子清醒许多。
可还没走两步,她又停下了。
面前的红柱旁倚靠着一个人,风吹起他交叉于胸前的暗红袖角,腰间几根玉坠子在叮当作响,许文茵条件反射地先僵了背脊。
……为什么自己总能碰见他?
她提起裙摆转身要走,后面响起声音:“等等,别走。”
鬼使神差的,她真就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谢倾撑着柱子往前挪了几步,步履不稳,许文茵感觉到了,他的另一条腿虽然踩在地上,却没用上力,动作古怪。
“你……怎么了?”她问。
“我,”谢倾顿了下,“……腿疼。”
腿疼?
许文茵微愣。
说来……前几日太后因着苏二是罚他跪了两个时辰,莫非,是那时跪伤了?
谢倾见她没反应,但也没有转身要走,便扶着柱子往前跳了跳,缩短了一点与她的距离,“殿里不是正摆宴呢么,你一个人跑出来,宫里的菜不好吃?”
许文茵心道和你有甚关系,自己受了伤却还没事人似的跟她聊起天来了。她没答话。
旁边谢倾又问:“你冷不冷?要不赶紧回去?”
这话许文茵倒是听进去了,立时转身要走,后面那人又唤:“哎哎,等等。”
她一顿,“小侯爷还有事?”不是你叫我走的么?
谢倾扶着阑干,单脚往前挪了几步,“宫人这会都在殿里忙,我在这儿受了伤,他们恐怕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
他嘴上这么说,面色倒瞧不出病态,眼尾微翘着,黑眸中倒映着宫廊下燃着的灯笼烛光,仿佛淬入了星辰。
若非另一条腿的确垂在后面,许文茵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其实跪两个时辰也不算什么,我在西北时拉过弓,打过仗,还一拳揍死过野猪,就算受伤,第二日也好了。”谢倾自顾自地说,扒住阑干,踮脚蹦了蹦,蹦到她右手边,一顿,叹气:“可能是那天慈宁宫殿下的雪太硬,嗑着我了。”
许文茵:……
从头至尾,她分明只说过两句话,二人间却不见一秒的沉默。
谢倾的嘴就没停过,一会儿扒着阑干问她宫里的菜好不好吃,瞧没瞧见宫里散养的几只猫,一会儿又揉揉腿说自己不怕冷,就是怕今夜过去都没有宫人会路过这里发现他。
许文茵面无表情听着,他倒半点不尴尬,又朝边上挪了挪,宛如整个人长在那阑干上了。
许文茵终于侧眸看他一眼,却是说:“我得回去了。”
谢倾:“哎……”
“路上若看见宫人,帮你转告一声。”语毕,一点头,转身离去。
她的银狐披风顺着风往后翻飞了一瞬,露出了一角里面的丁香襦裙,谢倾默默看着,看她走远,松开手,拖在身后的脚才一收,重新踏回地上。
接着长腿一跨,稳稳当当在朱红阑干上坐了下来。
此处偏僻,周围寂静,连她踩在雪上的脚步声都渐渐听不见了。
谢倾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等了一刻钟,没将宫人等来,先将沈默给等来了。
“如何?”
沈默摇头:“不肯与我说话,见了我就发怒要我滚。”
谢倾红唇一翘,眼露嗤意,“我说什么来着。”
秦追如今那副自暴自弃的臭脾气,会跟他好好说话才有鬼。
沈默轻叹一声。
比起他,谢倾就颇为悠哉,“这才几天,急什么,你不如安安心心准备今年春闱,等有了官职,能时常出入皇宫,要见他还不如容易?”
从谢倾记事起,就被人教会了什么是谋算,他已经谋了十八年,也忍了十八年,更不介意再多几年。
沈默颔首,如今的秦追实在不像是光靠嘴就能说通的模样。
他对人的防备极深。可若是不深,或许早就没了命。
“你说得对,不急于这一时。”
沈默转身要走。
一顿,看谢倾依然靠在柱子上,还悠悠打了个呵欠,寒风呼啸中是一动不动,不由问:“小侯爷,你不同我一起进殿去?”
“不去,”谢倾微掀眼皮,“小爷我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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