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煞星,然后有诛煞人。
煞星命多舛,而诛煞人不长寿。”
“哈哈诸位莫慌,故事里的煞星早在百年前就已绝迹了……”
“当年那煞星和诛煞人的故事,老朽今日就好好与诸位说道说道——”
说书人空口行骗,博得满堂彩。
路明知克制地抽抽嘴角,旋身退出茶楼。
冬月廿一,寻常夜,下弦月。
笙箫动,胡姬舞,西京的夜不静,不似沽宁。
而沽宁的夜,近二十年过去,她早已记不清了。
与这夜一样不静的,还有人。
路明知余光掠向斜后方,身后人被她溜了大半个西京城,依然跟得倔强。
她有点烦,但更多是困惑。
从前她一直以为,人生之倒霉是有限的,而近日种种,则严重刷新了她的认知。
半月前,路明知打点光了全部积蓄,终得见冥主一面,言辞恳切,诉明她身上特殊之处,请求冥主帮她修复死前肉身,许她还魂五年。
冥主他老人家笑颜慈祥,一副“洒洒水啦”的模样,她一个谄媚的笑尚未完全绽开,一张百年打工契先糊在了脸上。
“凡事有来有往,打工二十年换还魂一载,本座向来公道。”
路明知:“。”
经过三日艰难抉择,打工契她先保守签了二十年,相应还魂时间也浓缩到短短一年。
这意味着她的事情需抓紧办,也没了游山览水的时间。
步伐沉重踏上生途,迎面黑无常正领一队新死鬼魂从旁边死途过来。
仓皇照面,喜提万众瞩目。
见了路明知,萎靡众鬼精神陡然焕发,指着她一通叽叽喳喳。
暴躁老哥黑无常烦不胜烦,扎心道:“近百年重回生途的死人就她一个,是特例,你们别想了。”
众鬼心碎嘤嘤。
黑无常头大,耐着性子蹩脚安慰:“你们不懂,混到她那样,不如早投胎。”
艳羡目光摇身一变为同情。
路明知:“。”
幽幽看了黑无常一眼,路明知提步欲走。
那名叫玉因散人的老者就在这时叫住她。
“姑娘。”老人家泪痕未干,洇入皱纹,潮湿一片,“老朽有一事相求。”
玉因散人生时被尊为“杏林圣手”,暮年归隐山林,十余年未入世,难得又接下一个病患,病患数月未愈不说,他外出采新药时,还横死在了回程的山路。
“从没有老朽医不好的病人,老朽死得太突然,后事都来不及交代,这是要晚节不保啊……”
老人边说,抖着手取出一厚本行医笔记和一小瓶药丸,眼含期冀:“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不敢当,不敢当。”路明知狂摆手。
可老人哭得实在可怜,说着腿面条似的一软,还要给她跪下。
经一番拉扯,路明知推拒不过,到底接下了给病人送药的烫手差事。
自己要办的事毫无眉目,又添一桩别人的托付。
前途一片抽象,好在她心态逐渐升仙。
譬如现在,她初入西京,身后就缀了一串“尾巴”,不知意在谋财还是害命。对此飞来横灾,路明知平和接受。
视线飞快梭巡一周,她将“尾巴”引向西北无人处,悠悠转过个念头:总不能是寻仇吧,好歹她也是个二十年资深死人了……
西京西北角远离城中心,多贫民,越走灯火越稀,宽路也变窄巷。
途经一片湖,沿岸无树,显得光秃,因是冬日,冰冻几尺,听不见水声汩汩。
湖上桥也是极窄一架,最多容两人并行,擦肩而过也剐蹭出狭路相逢的味道。
左肩跟谁碰了一下,风一样轻,蜻蜓点水一样快,路明知走出去两步,还是回了下头。
她回头时,与她擦身那人意外也正回头看来。
不知哪个富贵人家在放烟花,绽在天上,彩光侵染幽僻角落,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轻纱。
空中飘着股极淡的易容膏味,那人顶着张假脸,与她溜“尾巴”时顺手买来玩的面具乍然相对。
相逢是缘,能逢得这么虚假则更加有缘。
路明知有心打声招呼,那人却很快转头,疾步走了。
抬头看,烟花也正巧落尽。
她没在意,拐进一条幽深窄巷,忽觉阒静得过分,细辨身后呼吸,跟了一路的“尾巴”不知何时丢了踪影。
路明知:“?”
另一条巷。
数道利刃破风声后,路明知玩丢了的“尾巴”躺倒一地,仅剩的活口后脑狠掼在土墙。
他脖颈处卡着只手,掌宽,指长,筋骨嶙峋。
好手。
“你主子是谁?与我有何过节?”
手的主人声音飘着,轻得像没用力,只掌中喉骨传来可怖的“咯咯”声。
“尾巴”惊惶。
“尾巴”迷茫。
“与……你?”
见他目光都涣散,实在不经掐,步择清暗骂一句虚货,力道放轻几分。
“我都逮现形了,还装什么?”似觉滑稽,他漾出丝笑音,眼睛却像看死人。
“你跟她……一起的?”
忍着喉骨剧痛,“尾巴”猜测。
“她?”步择清稍作回忆,“你说那个……面具?”
这一路除了她,他也不记得别人了。
“尾巴”只当他承认,愤然喃喃:“她果然还有同伙……咳咳……”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但步择清听明白了:今夜还真不是冲他来。
“不要紧,没有新仇,总有旧怨。”他说着,微弯眉眼,另一只手点点“尾巴”耳后刺青,这块东西他眼熟得很,“你主子是谁?”
“尾巴”硬气不开口。
步择清手指轻动,不知从哪儿耍出片薄刃,指腹一挑,他左耳应声而飞。
“尾巴”惨声痛嚎。
鲜血狂飙,步择清喜洁,往后避了避。
就这一晃眼功夫,“尾巴”雄壮的身躯竟顺墙滑下。
再探鼻息,已然气绝。
步择清眉宇拢上郁色。
真是许久不杀人,手艺生疏,叫人在眼皮底下自了尽。
擦净血踱出暗巷,又记起桥上擦肩的面具人,有心审审那姑娘,可惜人已走远。
步择清瞥了眼天色,平庸假面隐入夜幕,前去城门处等人。
昨日,他两名属下的报丧鸽双双飞回,鸽脚上均未来得及留只字片语,应是横死。
玉因散人出城采新药,两人一直护卫左右,他们横死,玉因散人怕也凶多吉少。
那是迄今他最好的医师,师父乌星河三上锡山为他求来的救命稻草。
步择清眉间郁色愈浓,他在西京处境堪忧,暗处有眼睛盯着,近来暗流越发汹涌。
今日恰是乌星河归京之期。
乌星河行踪无定,轻易音讯杳无,步择清几度托信鸽传讯,叫他老人家在外避避风头,信鸽在乌星河居处连扑三次空,怎么去就怎么回,信上红漆完好,没人拆过。
三度碰壁,步择清心里有气,罔顾乌星河叮嘱,亲自出来冒这一趟险,誓要将满腔火气往他师父心里匀匀。
可第四回,他依然扑了个空。
等到月上中天,未见乌星河半片衣角,步择清耐心耗尽,正待折返,忽闻几声呜咽,怪耳熟。
循声抬头,高耸城墙之上,玉因散人的随侍药童一条腿垂在城内,另一条在外,正以一个骑虎难下的姿势瑟瑟发抖。
“你师父呢?”将人拎下来,步择清问。
小药童认得步择清这张惯用假脸,嘴一撇立时哭道:“师父……呜……师父死了……”
死因是路遇刺客,不谋财,专害命,与步择清猜的一样。
“你怎么到的上面?”
“乌大侠带我回京,他瞧见公子您在底下等着,就把我搁墙上,自己飞了。唔,他还说让我见了您,务必替他骂一句,不听话的东西!”
步择清扯出个笑,舒坦不少。
“他呢?”
“乌大侠说,要去给我师父讨公道。”说起师父,小药童刚偃旗息鼓的鼻涕泡儿死而复生。
那便是去查此事了。
乌星河上赶着往浑水里搅,步择清才晴朗些的面色又沉下来,小药童不敢再出声,一路缄默跟着回了别苑。
步家别苑位居西北,是整片西北角唯一的堂皇。
但京中皆知,步择清是不讨步相喜欢,从相府被赶来的。
暗门开得隐晦,一大一小两道影消失于巷末,转眼人已在苑中。
“公子,”一仆从立时上前禀报,显见等候已久,“前堂有位姑娘找您。”
“打发了她。”
“可她说,她是受玉因散人之托,前来为公子瞧病的。”仆从又禀,“属下和无友仔细查过她带来的行医笔记,上面确为散人亲笔。”
步择清轻飘飘朝小药童掠了一眼。
药童恐惧:“我发誓,师父他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受死人之托前来……”步择清咂摸出点意思,改了主意,“把人扣下,盯紧这只‘鬼’,看看她到底怀着什么鬼胎。”
“是。”仆从说完并未退下。
步择清幽幽投去一个“有事快说,别等我问”的眼神。
“公子,”仆从迟疑着开口,“属下和无友都认为,那姑娘有些古怪。”
“她头罩幂篱,两手也拿布条缠得严实,浑身上下一块皮都没露出来。”
“比我还见不得人?”步择清擦拭着易容膏,饶有兴致道。
仆从自不敢接这话,只补充说:“哦,她还对着空气说话,有说有笑呢。”
怪……瘆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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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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